梅晓东

家乡地处丘陵，故而多涧。一些村镇因涧命名，如殷涧、沙涧、涧陈等等，而涧也为这些村镇平添了几分秀色。

涧均多湾，故家乡人又称它涧湾。涧的曲折不像河流那样舒缓，它的形状颇似空中的闪电，又仿佛书法家笔下遒劲的顿挫。它没有河流那样荣幸，有人工修筑的长堤，它只是地球表皮的一道皱纹、一条皲裂，它没有堤，只有岸。

流经村落的涧装点了那里的景色，同时也被村民们装点了自身。人们在岸边植上成行的垂柳，种上成片的翠竹，栽上成丛的芦苇。涧水中除了“逐队随群乐自如”的鱼，还会有“曲项向天歌”的鹅，或是“春涧水暖伊先知”的鸭。涧边少不了有几级石阶或一架木跳板伸于水中，而石阶和木跳板又常常被一些姑娘媳妇占据着，她们挽袖捋裤，在水边淘米、洗菜、浣衣，于是沉默的涧便时时响起欢声笑语，传说里短家长。当然，更常见的是一座石板小桥——人与自然的互相装点，绘成了一副“小桥、流水、人家”的画面。

春天是涧最秀美的季节。涧边幽草簇簇，野花灿然；涧底水流澄澈，蒲柳扶风。于细雨迷蒙天气，放牧于涧边，是颇富诗意的。你可以戴一顶斗笠，披一领蓑衣，横坐于牛背之上，看着朦胧的远山和绿岛般的村廓，听着涧中的流水和牛儿啃草的声音，想象之鸟从涧边展开翅膀，飞向你想去的地方。于风和日丽的天气，读书于涧边，是十分有趣的。你可以在涧边选一片绿茵，或坐或躺，读书读倦了，你可以向涧中掷几粒石子，或徐行于涧边，领略一下“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的意境；或干脆将书在脸上搭一个人字庵，挡住那令你害羞的阳光，做你想做的白日梦。涧边牧牛或涧边读书，如今对我来说，都已成为久远的往事，忆之如烟了。

有涧的地方未必有山，有山的地方必定有涧，而山涧比平川的涧更富于变化：涧边或怪石突兀，或断岩如削，或草木葱茏……涧底或坦平如砥，或乱石仰偃，或卵石遍布……多变的涧身，创作出多变的水流，忽如飞瀑，或如明镜，或掀层浪，或激漩涡，或湍流于山坡，或舒展于谷底，或斗折于乱石丛中，或明灭于巨岩之下……一道山涧，就仿佛一条经过缩微的大河，把大河瑰丽多变的景观，袖珍地呈现在你的眼前。

我十几岁时，因去凤阳山中砍草，到过一个名叫吴窑的山村，那里有一道山涧傍村而过，涧边有挺拔的老树，如虬的枯藤，村头有一座宽宽的石板小桥横跨于涧上。这里的景物进一步再现了马致远的佳句，除了小桥、流水、人家，还有枯藤、老树、昏鸦，西风自然也不时会有，所缺少的，只有古道与瘦马了。山涧靠村的一边，有石板铺出的小径，靠村外的一边，有茂密的竹林。清晨漫步于涧边，听涧水淙淙，野鸟鸣啭，目之所及，竹林苍翠，峰峦如黛，云天似锦，真令人恍然有出世之感。陶靖节大概就是在这样的景致中“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吧？

吴窑的山涧，大概是家乡最美的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