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我未来的妻子是1948年秋季开学不久的大三迎新会上。她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自己没想到。对同班的女同学我一直没怎么在意过,首先她们长相没有一个比得上她,更重要的是她们没她那么好学不倦。来到清华之前,她已经在上海上过三所大学,所以她底子打得很结实。学生中没有任何一个人,不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到清华时有吴世良那般学识。所以,她给我的印象很深。
至于我给她的是什么印象,我想最突出的是我的幽默感。后来她告诉了我之后,我对她说:“我会让你笑一辈子。”我确实做到了。
在那天的迎新会上,我们没说上话。我第一次真正地和她有交流是后来,在一片白菜地里。
那时候男女同学之间的界限还是分得比较清楚的,40年代后期的清华,男女生之间的比例男生要多得多。我是男生食堂的伙食委员,管辖范围有大约两千名学生,而吴世良被选为女生集体食堂的伙委时,女生大概只有一百名。
1948年9月,内战已使整个国家的经济彻底崩溃,通货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除了草纸,所有商品都是有行无市,甚至粮食都见不着。我是位有经验的集体食堂伙委,所以我就去找我的那些老关系,粮商、油贩等等,看他们有什么辙。他们说有商量,我就建议说咱们做笔交易。
“如果你答应粮食只卖给我们,我可以给你一个高价。”我说,“而且我们可以在你门上挂块牌子写上‘清华大学专卖’,那样就可以挡住其他买主。”
我出了个计划,与肉商签合同买肉,与农民签合同买白菜,我答应预先把钱付给农民。他们拿钱时用不着给菜,但两个月后收了菜,他们得保证把白菜供给我们。农民们挺喜欢这种闻所未闻的“期货”方式,因为他们能在票子“毛了”之前把钱拿到手,而我们则按固定的价格得到白菜的供应。当时,没人用过这种方法。但这种方法成功了,我们一直有菜吃。
女生们听说后,都说:“我们也该这么做,否则我们怎么过冬?”
有一天我正在菜地里看菜,有个女生朝我走来。这女生我以前见过,但只是远远地。就当时来说,她的穿着很时髦,因为她是从上海来的。她身着旗袍。尽管当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穿列宁装,她却一直坚持穿旗袍直到我们毕业。
她觉得列宁装太难看。看起来像是西式的夹克,但没有内衬,只有一层布,又是跟裤子搭配着穿。虽然这不是当时强制的,但在那个时代革命者就兴穿这个。只有吴世良和学校屈指可数的几位女生穿裙子。
在白菜地,她朝我走来,我记得那天天气还很热。她的短袖旗袍是碎花图案,一边的开衩很高。只有上海姑娘们才敢穿开衩这么高的旗袍。她还穿着高跟鞋。脸上的化妆很有品味,头发烫成当时时髦的式样。她看起来是百分之百的上海姑娘。和她相比,清华其他所有的女生都显得土了。
她看到我蹲在菜地里尝白菜的样子就忍不住笑起来。这菜地离校园不远,我常来检查订下的白菜——掰开菜心尝一尝空不空以判断菜农是否追了肥。
“你笑什么?”我问。
“对不起,”她答道,“我从来没见过人这样儿吃生白菜。你看起来像只兔子。”
我给她掰了一块,“好吃!”我说,“尝尝?”
“不行,我可吃不了。”她说,还笑。
尽管吴世良在云南、南京、重庆、上海这些地方生活过,但她的普通话十分标准,没有一点口音,这也是我们让她参与话剧社的原因之一。
接下来的那个学期,也就是1949年2月,学生们分成两个演出团迎接解放军进城。在崇文门附近的汇文中学边上给我们指定一个地方住下。
我们上街演出。演出是我们集体创作的一台活报剧叫《开市大吉》。分给我们一间很大的铺着木地板的房间,大家都睡在一起。
一早有位男生过来说:“看,我捡了一块大洋。”
我和其他几位男同学一起细细察看那块银元。上面是孙中山的头像,这种银元称为“小头”,而有袁世凯像的则称为“大头”。男同学们都在琢磨这钱是哪儿来的,我提供了一条情报。
“我知道小吴的父母给她留了几块现大洋。”我说,“听说他们准备离开天津去南方。这肯定是她的!”
男孩从来天性如此,当场就决定把这块大洋花了买好吃的。当时一块现大洋还挺值钱的。于是叫上大家伙儿,全队一共大约三十位学生,一起去下馆子。队里只有三位女生,吴世良是其中一位,但她并不知道是用她的钱请大家的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