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怀利

十年了。每到九月九，我都会与他相约赏菊。他爱菊，我居住的城市每年一度的菊花展，他是一定要来的。他是我的一位启蒙老师。

那是我逃学后的第三天中午。我决定不再上学了。虽然这学期的新书我读了还没有一半。

父亲17岁参加红军，南征北战大半个中国；抗美援朝回国后转业到地方工作。廉洁勤业的父亲，突然一夜间成了“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历经无数次批斗之后，别妻离子，下放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为此，母亲日日以泪洗面，我哪里还有心境读书？

班主任张老师来到我家。我知道他一定是来劝学的，干脆到里屋门后藏了起来。

虽然初秋的太阳已不娇艳，但我从门缝里依然看到，老师的上衣湿漉漉紧贴在后背上。我大气不敢喘，焦急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张老师与母亲聊了一会儿门前的秋菊，突然喊着我的乳名说：“出来吧，你该理发了。”

上世纪70年代初，山区小镇上是没有理发店的，只是逢集的时候，才有剃头挑子在集上摆摊理发。由于生活拮据，从小都是母亲给我理发。上学之后，张老师就成了我和同学们的理发师。

既然不是来劝学的，我便悻悻地从里屋出来。母亲找一件旧衣围我身上，随着张老师手中的手动推子有节奏地咔嚓声，我的一缕缕湿漉漉的头发迅速落地，偶有秋风吹来，飘入门前菊丛。

张老师看似喃喃自语，却分明是在说给我听。他讲得是一个叫保尔·柯察金的人。末后，他用低沉的语调背诵了那段惊我魂魄的句子：“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在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听着听着，我的脸开始泛红，目光不敢与老师的目光相对。这时，张老师又叫着我的乳名说：“这世上真正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呀，是知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呢。”

这句话，我记了30多年；这句话，我会铭记一辈子。

复入学堂之后，张老师时时关注着我的学习，直至进入高中。后来，我有幸赶上国家拨乱反正后的第二届高考。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张老师喜极而泣。

1995年，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出版后，我精选一册恭送老师，扉页上写着这样几句话：“是谁在为我理发时，述说了比头发还要多的道理？是谁说得一句话，让我终身铭记？是你，对我情爱如父的张老师。”

时至今日，老师已到古稀之年。他退休有暇之后，就与我约定，每年重阳之时，伴他进城赏菊。每每我开车去接他的时候，我会在门外发一短信：“老师呀，我远在澳大利亚，今年的菊展怕是误了呀。”老师自是信以为真，便回短信安慰我。尔后，我轻轻叩门，老师茫然取门，懵然见我立于门外，自是惊喜万分，一把将我拥进怀里，呵呵笑着嗔怪到：你这调皮鬼，忽悠我呢！言毕，双眸已有泪水涌出。

师恩无以为报，只是重阳赏菊。亲爱的老师，我怎么会忘记我们的约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