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风

当我回忆起父亲的时候，他一生的经历平凡得实在让人找不到任何夸耀的地方。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我才越来越感觉到他那颗倔强的灵魂的鲜活与挺拔了。

在泥土里抛撒了一辈子岁月的父亲，对土地永远是那样的痴情与热爱。但就在他将要奔向自己人生第六十岁年轮的那年，他侍弄泥土与庄稼的权利却被我们无情地剥夺了。其实，父亲那时的身体还相当硬朗，但我们却都认为他也该享几天清闲了。父亲无奈地笑了笑，说：“那就这样吧……”

但放开了锄头与犁把，父亲的手却就像一位钢琴家离开了自己心爱的琴房一般落寞与无奈。就那样出出进进地在村里转悠了好多天，父亲竟又出乎意料地在我们家的小院里找到了他对土地的感情寄托。

院子不大，四分出头，房也不多，矮檐四间，父亲就从前院开垦出二十多平方米的一片菜地来。从此，从早到晚，从春到夏，父亲就又在那里尽情地挥霍起自己的光阴来……

就像一块色彩斑斓的花格布铺设在院子里，从此我们的小院里便繁花似锦。一年四季，啥菜都有了。番茄大葱，黄瓜豇豆，芹菜芫荽，茄子韭菜……靠着墙角，父亲还种了一行葫芦。父亲一向人说起他的菜地，总自豪得像夸耀他的孩子：“一年四季，啥菜都不缺……吃不完哟，隔壁邻家谁想吃就自己摘去……”当然，每天天不亮，他就得下炕劳作了。

父亲刚开始是用扁担挑水，后来是用手提水。先是用大桶提，后来又用小桶提。父亲提水的桶越来越小了，他提水时的喘息声却越来越粗越来越大了。父亲提水时走得越来越慢中途休息的次数却越来越多了。再后来，父亲提着很小的桶走不了几步就得长久地蹲在地上喘气了；只有等憋足了劲，才能站起来挪动几步。

我回家，总爱睡懒觉，而我的梦境总是被父亲的喘息声打破的。一发觉这个秘密，父亲就用一张大炕席把我的窗户盖严了。父亲还怪狡黠的。小的时候，他总打我的屁股，怕我干活偷懒，但现在，他却总怕我累着，总希望黑夜能在我的屋里多延长一会儿，好让我睡足睡够懒觉……

到最后父亲就是连掂个空桶都费劲了。母亲说：“提不动就算了。”父亲却不服气说：“我就不信我连两行菜都浇不了。”母亲说：“你浇到晌午端去吧。”父亲说：“看你把我说的……”是啊，父亲什么时候怯过啥怕过啥。就只剩下牙长那么一点点路了，父亲就提起水桶又朝前走去了。但就在这时，一个比指头蛋还小的小石子把父亲绊倒了。父亲这一倒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后来，妹妹曾不止一次在我跟前哭骂过那个害人的可恶的小石子：“要不是它把爹绊倒，爹兴许好好的，什么事情也不会有。”我想她是有点太冤枉那块小石子了。爹是能被一块小石子绊倒的人吗？也是爹在人生的旅途上走得实在是太累太乏了。当时假若没有那块小石子，难道就不会有一阵轻风或者是谁无意中散落在地上的一小把青草，同样让父亲那高大的身躯像一个熟透了的核桃似的跌落在地上吗？

父亲从此痛苦而无奈地躺在了炕上。父亲那两条布满粗大虬曲的紫血管的腿便一天天不灵便了。父亲那两个被扁担和粗绳压磨出两坨子死肉的肩膀空怀着两团向生活挑战的坚硬的欲望在一天天萎缩。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渐渐地竟连一双筷子也拿不动了……只听说父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何曾想一下子竟变成了这样。

父亲爱看电视。父亲爱看电视里的新闻节目。父亲似乎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生命正和着时间的脚步向前迈进……

父亲无望地在炕上躺着。爹的眼睛里仍然堆积着那么多对生命的渴望。电视机一直开着。快七点了，娘便把电视的声音调大了点。但父亲却似乎有点烦躁，不断嘟噜着什么。大家谁不心焦，不停地问着：“渴了？”“要翻身？”“想吃饭？”父亲只蠕动着他的嘴巴。大家的心便更急了。突然，父亲伸手抓起放在他枕头边的拐杖，愤怒地向炕边砸过去。大家的心里就像油煎一般难受，却怎么也猜不出父亲到底想向这个世界最后发出点什么声音……

那似乎是父亲想和这个世界沟通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了。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积攒够再尝试一次的气力。父亲带着他的满腹心事和对人世间的无限留恋，弃我们而去了。

父亲倒在了自己前进的路上。

八十五个春秋——父亲的生命便在那一刻定格了。

谁能避免得了和自己人生道路上的那颗小石子相遇?

执著而坚强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