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沟和细节

叶延滨

说到阴沟，现在许多人会不知道它是什么。是什么？下水道。单说下水道也不准确，因为下水道已经完全地不成其为“沟”了。说到阴沟，我就会想到南方的一座城市，以及我在这个城市的日子。

那是一个阴沟密布的城市。大概阴沟也是这个城市悠久历史的物证。现在建设一个城市，首先是要建设这个城市的基础设施，下水道、电缆线、还有煤气和自来水的管道。把它们都藏入地下后，才开始在平整如镜的地面上砌房子。这样的城市看起来干净利落，以至于人们忘记了地下还有密如蛛网的另一个世界。我童年的那个城市，是个老城，老城不是这样，老城是盖了房子才有了街道，有了街道才出现了排水问题，于是人们就在屋檐下雨水滴落的地方，挖出一条排水沟，让雨水和生活污水顺沟流走。这沟道的上面压一层石板，于是街两边就有了两条石板道，大家都知道这是阴沟。阴沟是老城的“心病”，不好看，而且给人的联想不美，到了天热时，还会散发出一些让人恶心的气味。我记得每到夏季来临的时候，清洁工就会把老街两旁的石板撬开，让阴沟敞开在光天化日里，然后用铁铲和铁勺把沟里的污泥清除掉。啊呀，阴沟这么脏！城市最为肮脏的一面，总会在人们歌唱春天的时候，和鲜花一起装点城市。大概“鲜花插在牛粪上”这句话就是住在老城里的酸文人站在阴沟边想出来的。话又说回来，每一次看见清除阴沟污浊物的时候，我都会想，唉，我们怎么把这个城市搞得这么邋遢？阴沟就这样随时提醒人们所处的生活环境是什么状态，这种提醒显然是让人不愉快的，所以，当城市一旦从老字改为新字，最早的努力就是把阴沟深深地埋进地下，叫地下管道，叫下水道，于是眼不见心不烦。自从有了下水道以后，我们不再随时目睹自己生产的肮脏物品，心安理得地让一切不想见到的污秽之物在水龙头下冲进下水道。我们以为把它们打发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其实不然，它们只是在下水道里潜伏了一阵子，然后就钻出来，在我们城市的一旁变成“环境污染”。说到环境污染，我就想到当今人们面对的危险和恐惧是“看不到”的，比方说核战争、臭氧空洞、二恶英污染等。你知道却看不见，看不见却存在，这是一个让人努力去“忘记”的时代——忘记你身边耸着数万枚核弹头，忘记大气污染已经到了裂开大洞的前夕——我们要随时忘记这一切，才能呼吸平稳地生活在现存的天地中！

阴沟时代的老城，给予我的恐惧和灾难都是具体而生动的，像一幅老画里最生动的线条，描进我的记忆——

独自一个人回家，沮丧地从裤兜里往外掏钥匙，叮当！钥匙从裤脚滑落在地上，弹起来，蹦进了阴沟的盖板石缝里。唉！惨了，坐在门阶上等吧，两只手撑着下巴，看着阳光从墙上滑走，看着暮色罩在自己的四周，看着星星诡秘地眨着眼睛。这意外的事故多么让人难忘，这是人生最小却记忆最深的事件之一，也给我留下了最难以忘怀的挫折感。

一只老鼠从阴沟里钻出来，像夜里那些恐怖故事的主角，牙齿让人想起讨论的啮啃声，而月色和路灯里老鼠的影子，好像要钻进自己的影子里去。这种念头会使整个晚上都充满啃咬的声音，而老鼠咬破的梦，像一只破网，捞起来的都是恐惧故事。阴沟里的老鼠是最早的恐惧，最早的敌人，也咬破了最早的美梦。

不知什么原因，阴沟堵塞了，而老天偏偏这时漏了。雨不停地下，院子成了水塘，门口砌起了一道坎，像小坝似的挡住了污水。也许就在那么一瞬间，水漫进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泡在浑水里，啊，这是最小的水灾，却让生活散发出了霉味。人生最小的灾难就是阴沟堵了，在雨季里的一天。

阴沟是老城里的细节，它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它给老城生活的回忆增加了许多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