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默

往事

漫忆

走出孔庙，我在想：我对孔子为什么没那么虔诚呢？

1967年，我上小学三年级，住在郑大附中家属院。

放学的路上，有好几次我都碰到方老师在摘刺玫花。每逢相遇，她总是慢声细语地问我的学习状况。我虽听不出她说的是哪个地方的方言，但那声音轻盈如歌、悦耳动听。她喜欢摘鲜花，其实，她比花美。那时她三十来岁，鸭蛋形脸盘，一笑有酒窝，明眸皓齿、身材苗条、行走婀娜，真能让西施羞愧、昭君生妒。然而，就这么一个天仙般的美人，在“文革”中却难逃厄运的伤害。

一天中午，突然院内响起一阵锣声，接着是“打倒牛鬼蛇神”的口号声。被押的人都是五花大绑，前边两个头戴纸糊高帽，胸前挂有“牛鬼蛇神”大牌子，后边一个，光头，体态婉约。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给我绝美印象的方老师。她赤着双脚，浑身战抖，步履蹒跚，脖子上挂着她的两只鞋。“打倒某某某！”红卫兵们齐声和之。

季节转入盛夏。一日，我和院里的小伙伴去打知了。伙伴中，有个比我大三岁的男孩，是我们的头儿。他学习虽然一塌糊涂，但刁钻使坏却无所不能。我之所以跟他玩，是因为跟着他可以狐假虎威，免受欺负。这时，他突然喊住我们：“看，坏人来了，咱去收拾收拾她！”

那是方老师，她为什么会在中午绕到这条荒芜的小路上来呢？

伙伴中的那个头儿，命令我们举起弹弓同时高喝：“站住！”方老师果然听喝，不仅双脚赶紧立正，而且垂下头、躬下腰、等待指令。头儿问：“上哪去？”“接受劳动改造。”“咋不走大路？”“怕见人。”“今天你给我们一人背一条毛主席语录才能走！”“好……”我举着弹弓，两手发抖，脑子一片空白，记不清她背的什么，好像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头儿等方老师背完，狠狠地甩出一句：“今后要老实点。”“是，是。”方老师唯诺慎行。平时都是挨老师的训，这会儿却训了老师，几个小伙伴像打了胜仗一样高兴。

秋季学校要求批师道尊严，什么是师道尊严？我抄报纸、大字报，才知道是孔子的主张，追根溯源，当然也要批判孔子。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孔子。谁料想，孔子给了我一个历史罪人的印象。至于参与欺侮方老师，我也觉得是对孔子最好的批判。

我升入中学后，正好在方老师任教的学校就读。那时，方老师或许还没有平反，在学校教农业课。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虽然对“文革”实质还认识不清，但对方老师已经有了愧疚之感，以至于见到她，早早就躲猫猫了。这是自己良心受到自责。怪谁呢？我当时的确想不明白。怪自己？只能停留在少不更事的层面。怪“文革”？尚不敢，那就只有怪孔老夫子了。

1974年，全国开展了批林批孔运动。我们的作文课也少不了布置这方面的批判文章。语文老师姓高，文学造诣很高，个性也强，据说参加过抗美援朝，和写《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作家魏巍认识。也许是根正苗红，在“文革”期间没受到冲击。他当时正值壮年，个高力大，敢把调皮捣蛋的学生推出教室。高老师发怒时除了一脸严肃之外，就是下颌的扁桃腺处会霍霍地跳个不停。

那天下午，他抱着一摞作文本提前10分钟到了教室，把本子放在讲桌上后，点上雪茄，站在教室门口吸。此时，他的扁桃腺处又霍霍地跳了起来。

同学们预感到高老师要发怒，但都不知道为什么。上课后，只见高老师把一大摞作文本高高举过头顶，狠狠地摔在了讲坛前的地板上。稍后，他顿足捶胸地说：“丢人啊，我教了几十年书都没遇见过你们这些不可雕的朽木，真让我丢人！全班60个学生，作文竟然千篇一律，开头都是‘在全国一片大好形势下，学校的形势也和全国一样，一片大好。’你们把作文写成这样，我们班的形势能有多好？啊？我是咋教你们的，让你们先把林彪与孔老二的反动点找到，才能写好批判文章。你们为啥不找？高中生把文章写成这样，对得起谁呀？对不起我不要紧，对得起你爹娘吗？怎么当革命接班人？祖国交给你们，我都不放心……”高老师词汇丰富，用尽了讽刺挖苦的语言。

教室里鸦雀无声。我向后看了一眼，发现平时那几个调皮的学生都面带紧张。就在我回过头的瞬间，只听高老师一声断喝：“特别是你！”随着呵斥之声，半支粉笔正中我的面部，吓得我猛一哆嗦。高老师在继续：“你父母还是教育工作者呢，把你的杰作拿给他们看看去，看写那算啥！别人写不好还能干个体力活，你能吗？你患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还不好好学习，将来能干啥……”这一次，高老师把我羞得后脊梁都起满了鸡皮疙瘩。我低着头，心里很恨他，却不敢看，更不敢顶撞。后来，政治课老师又布置了写批判孔子的文章。于是，我便把所有的恶气都出在了孔子的身上。内容是批判孔子，因为他主张克己复礼。克己复礼恢复的是周礼，也就是维护世袭制，那么，世袭制岂不是任人唯亲嘛！基于这样的理论框架，我狠狠地把孔子臭骂了一顿。没想到，这篇议论文竟然得到了政治老师的好评。

回忆当年，我们的行为虽然幼稚可笑，但我却从中得了许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