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风语

胡竹峰

印象里的中原，一到冬天就刮风的。冬日夜长，睡不着觉，若无兴趣读书，许多时候只好躺在床头听风。常常听得失眠，失眠就难受，难受则记得深刻。

江南是温柔富贵乡，雨水足；中原乃悲歌慷慨地，风沙多。近日郑州又起北风，每天写字台上铺满一层细尘。反正不喜欢出门，索性窝在家里看几本旧书，写两篇闲文。

读累了眼，写乏了手，就跑到阳台上歇息远望。只见骑自行车的上班族，裹条长围巾，捂得严严实实，顶风迎沙，吃力地踩着脚踏，身形亦失去了往昔那种慢悠悠的潇洒。

风大得很。到了晚间，大风兀自拍打着防盗网做狼嚎状。躺在床头，正当昏睡欲眠之际，风声陡烈，睡意顿无。仰卧着，睁大眼睛，只听见狂风在楼盘间呼啸，玻璃哗哗作响。

索性起床，一个人跑到楼下的小酒馆闲坐。叫杯啤酒，听不见呼呼大风，却忍不住将眼来看了。顾盼之际，莫名想起韦应物的诗句“把酒看花想诸弟”。这首诗以前读过的，事隔多年，已记不清余下三句，酒入饥肠，来感觉了，打开手机按了起来：

酒馆无人竹椅静，窗外有风漫天行。把酒看花想诸弟，中原寒冬清泠泠。

阿弥陀佛，韦先生莫要怪我，你晓得的，今人做旧诗，要么没有平仄对仗，要么只有平仄对仗。

没有和只有，和生存还是毁灭一样，也是个问题。譬如在年轻的时候，你没有钱，只有健康；在年老的时候，你只有钱，没有健康。生命或许充满了矛盾吧，人其实属矛盾体，在胡思乱想中起身回家。

夜深了，小巷里空无一人，路口杂货铺的门灯远远照来，地上投下一层淡影。远远地只听见一阵无节奏的声音，从街那边穿过来，像是谁家顽童忽地在耳畔吹响了尖利的铁哨，倏然，前方卷起一片尘土。风来了。

关上大门，喘息未止。外面的风悻悻然吹过树梢，隐隐传来金属之音，然后在楼道之间横冲直撞，像大铁锤夯在墙上，忽嗵，忽嗵。

对一个南人而言，真不习惯这样的风。以前看袁中郎小品，记得其言及燕地之风时说：“冻风时作，作则飞沙走砾。局促一室之内，欲出不得。每冒风驰行，未百步辄返。” 每读至此，心下总不免暗自哂笑，想那袁夫子到底书生耳。风有那么可怕么？如今，未至极北，甫入中原，便知中郎先生非危言耸听也。

在皖西南生活十几年，偶尔虽觉得风有可畏处，终究还无嫌恶时。在我的印象中，风大抵是清爽而飘扬的，吹面不寒，暖意醉人，满庭风雪送梅香，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柔情醉人，像女人的丝巾。然而风到中原，却一改过去的温顺，尽现狂躁，让人感到肃杀、酷寒、凄厉，完全变了性情。说起来，海南的和风，苏杭的软风，闽粤的热风，也曾沐浴过，相较之下，委实没有一处像这中原的风。初来乍到，以为是心理作祟，过些时日总能适应，岂料待了数年，丝毫未能改观。

于是心下就暗想：中原的风凌厉撩人，大抵是因为此地多悲歌慷慨之士，是以风显得豪情万丈，像猛将纵横沙场。而南方多文采风流雅士，风也就和煦轻柔。一番思忖，不禁为自己的孱弱哑然失笑。回头视窗，天空布满彤云，姑且抛开纸笔，活动一下筋骨，去吹吹千里中原快哉风。

散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