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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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版:史海拾珠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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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景

贾平凹

早晨起来,匆匆到河边去一个人也没有,那些成了固定歇身的石凳儿,空落着,连烫烟锅磕烟留下的残热也不存,手一摸,冷得像烙铁一样地生疼。

有人从河堤上走来,手一直捂着耳朵,四周的白光刺着眼睛,眯眯地睁不开。天把石头当真冻硬了,瞅着一个小石块踢一脚,石块没有远去,脚被弹了回来,痛得“哎哟”一声,俯下身去。

堤下的渡口,小船儿依然系在柳树上,却不再悠悠晃动,横了身子,被冻固在河里。船夫没有出 舱,弄他的箫管吹着,若续若断,似乎不时就被冻滞了。或者嘴唇不再软和,不能再吹下去。在船下的冰上燃一堆柴火。烟长上来,细而尖。什么时候,火堆不见 了,冰面上出现一个黑色的窟窿,水嘟嘟冒上来。

一只狗,白茸茸的毛团儿,从冰层上跑过对岸,又跑过来,它在冰面上不再是白的,是灰黄的。后来就站在河边被砸开了一块冰前,冰里封冻了一条小鱼,一个生命的标本。狗便惊奇得汪汪大叫。

田野的小路上,驶过来一辆拉车。套辕的是头毛驴,样子很调皮,公羊般大的身子,耳朵上,身肚上长长的一层毛。主人坐在车上,脖子深深地缩在衣领,不动也不响,一任毛驴跑着。落着厚霜的路上,驴蹄叩着,干而脆地响,鼻孔里喷出的热气,向后飘去,立 即化成水珠,亮晶晶地挂在长毛上。

有拾粪的人在路上踽踽地走,用铲子捡驴粪,驴粪却冻住了。他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笑,做出长久 的沉默。有人在沙地里扫树叶,一个沙窝一堆叶子,全都涂着霜,很容易抓起来。扫叶人手已经僵硬,偶尔被树枝碰了,就伸着手指在嘴边,笑不出来,哭不出来, 一副不能言传的表情,原地吸溜打转儿。

最安静的,是天上的一朵云,和云下的那棵老树。

吃过早饭,雪又下起来了。没有风,雪落得很轻,很匀,很自由。在地上也不消融,虚虚地积起来,什么都掩盖了本质,连现象都模糊了。天和地之间,已经没有了空间。

只有村口的井,没有被埋住,远远看见往上喷着蒸气。小媳妇们都喜欢来井边洗萝卜,手泡在水里,不忍提出来。

这家老婆婆,穿得臃臃肿肿,手背上也戴了蹄形袖套,在炕上摇纺车。猫不再去恋爱了,蜷在身边,头尾相接,赶也赶不走。孩子们却醒得早,趴在玻璃窗上往外看。玻璃上一层水气,擦开一块,看见院里的电线,差不多指头粗了∶

“奶奶,电线肿了。”

“那是落了雪。”奶奶说。

“那你在纺雪吗,线穗子也肿了。”

他们就跑到屋外去,张着嘴,让雪花落进去,但那雪还未到嘴里,就总是化了。

他们不怕冷,尤其是那两颗眼睛。互相抓着雪,丢在脖子里,大呼大叫。

一声枪响,四野一个重重的惊悸,阴崖上的冰锥震掉了几个,哗啦啦地在沟底碎了,一只金黄色的狐狸倒在雪地里,殷红的血溅出一个扇形。冬天的狐皮毛质量好,正是村里年轻人捕猎的时候。

麦苗在厚厚的雪下,叶子没有长大来,也没有死了去,根须随着地气往下掘进。

几个老态龙钟的农民站在地边,用手抓住雪,咬咬地捏个团子,说∶“那雪,好雪,冬不冷,夏不热,五谷就不结了。”

他们笑着,叫嚷着回去煨烧酒喝了。

雪还在下着,好大的雪。

一个人在雪地里默默地走着,观赏着冬景。前脚踏出一个脚印,后脚离起,脚印又被雪抹去。前无去者,后无来人,他觉得有些超尘,想起一首诗,又道不出来。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

他回过头来,一棵树下靠着一个雪桩。他吓了一跳,那雪桩动起来,雪从身上落下去,像脱落掉的锈斑,是一个人。

“我在做诗。”他说。

“你就是一首诗。”那个人说。

“你在干什么”

“看绿。”

“绿在哪儿?”

“绿在树杈上。”

树上早没有了叶子,一群小鸟栖在枝上,一动不动,是一树会唱的绿叶。

“还看到什么吗?”

“太阳,太阳的红光。”

摘自《树上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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