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腊八粥

孙传恒

我出生的那个年代，农家人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尽管这样，人们仍不忘在田间地埂上种些红豆、豇豆等。到了腊月初八，凑些小米、麦仁儿、果仁、豆、枣之类煮上一锅粥，让一家人吃上一顿，庄稼院里因为有腊八粥的香味儿而平添了几分快乐。

还在我读小学的一个冬日，天很寒冷，刚刚进入腊月便下了一场大雪。初八那天，母亲早早忙活起来，将豆呀米呀放进锅里炖着。粥做好了，热气腾腾，满屋飘香，母亲就着锅舀了一碗递给我，脸上露出少有的一丝笑。我接过碗，流着口水，看着那开花的淡黄色绿豆、裸露着内核的豇豆、裹着粉衣饱满的花生仁、鼓着胖胖肚皮的红枣，还有黄白分明的麦仁儿、小米、玉米糁，让我乐得心里开了花。就在此时我发现八样粥少了一样，便诧异地问母亲：“怎么只有七种？”母亲显得很平静，轻轻地反问道：“谁说的？”接着一翻勺子，粥像流线似的回到锅里，“还有水呀，水是腊八粥的一种。”

我家有五口人，母亲与哥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的是“家徒四壁”与“糠菜半年粮”的日子，能吃上菜多米少的“干饭”，不是过年就是过节。即如我碗中的腊八粥，米是石碾碾的，靠人推，我跟着母亲推着那吱呀作响的石碾，累得晕头转向的；玉米糁是石磨磨的，驴拉磨加上母亲帮力，折腾了大半天；豇豆特好吃，但产量很低，母亲看得金贵，囤了晒，晒了囤，平时容不得有一粒浪费；大枣也是靠邻居送的，多不过十几枚。为困苦的事费尽心思，这就是母亲生活的全部内容。因为穷，实在凑不够八种东西，便说出了“水是腊八粥的一种”的话。这虽是母亲的无奈，却也是大实话，做粥的辅料可以多也可以少，唯独不能没有水；水是在同诸多辅料的融合中，最大限度地体现出自我价值，再深而想一想，水有着太多我们看来非常有意义的话题，要真正读懂它也不是很容易的。

我的家乡地处豫鄂交界的江汉流域，有丘陵、有平原，在曾经的记忆里，莽莽原野最不缺的就是汩汩流水。从那遍地勃勃生机的稻黍麦浪，到那挂满枝头的累累果实，以及那满岭满坡的芬芳与成熟，无一不是水的赐予。水是有情的。

在曾经的记忆里，村边那百亩大的池塘。一池青莲让许多人惊叹称奇。那池塘里有楚楚动人的荷花，有悠悠漫游着的小鱼，还有那青嫩的小草与水藻其实同绿盖擎天、红花映日的莲叶荷花一样诱人而生命力更强。这所有的美都来自田田荷叶下水的滋润。水是温馨的。

在曾经的记忆里，春日里的花是令人神往的。春天来了，从那些于残冬的边沿第一次在枝头为世间送来一束素素小花，到那卷过田野的姹紫嫣红，那染尽层峦叠嶂的青翠碧绿，因为有了水的殷殷关爱才有了它们的丰姿。水是无私的。

饮水思源。我因此想到了母亲。母亲有情，柔情若水；母亲有爱，爱如大海；母亲无私，恰似那黄土下的深井，那荒漠中的甘泉，那高原上的清池，默默地脉动着，无悔无怨地付出着，透支着。母亲是平凡的，平凡得如一滴水，没有任何可以夸耀的地方，更没有任何值得记载的辉煌。然而，一滴水可以见太阳，在儿子的心里，盛满的是母亲的伟大，以及对老人家不尽的感激。

而今，在欢声笑语的时光里，每当腊八煮粥的时候，在数着要放什么辅料的瞬间，我的脑海里便会跳出母亲这句话：“水是腊八粥的一种。”辅料十种八种，粗细搭配，浸在水里，文火慢慢地炖着……粥做好了，一家人再依着各自的嗜好，加些葱花、肉卤、调料，或者小磨油，尔后围坐起来细细品味，兄弟吃得同心，姊妹嚼得欢心，儿女食出爱心，父母尝到孝心。而对于花甲之年的我，捧着腊八粥，其甜其香总觉胜不过当年母亲做的腊八粥，那热气腾腾、饱含着慈母温馨、爱心的腊八粥，永远使我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