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景业

母亲74岁生日临近了。给老人一份什么样的生日礼物，真得好好皱皱眉头。弄不好，钱花了，心尽了，反倒惹母亲生气。这样的事，在我们家发生过好多次了。

我想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是在院子里新打一口能下潜心泵的电动饮水井，代替耗费父母气力的人力压水井。我的这一心愿，如果不采取“曲线送达”，母亲肯定还会断然拒绝，我若硬要塞给她这份孝心，她心里拐不过弯，血压骤升，结果很可能是再往医院里扔一把钱。

母亲自感来日不多，凡是她认为什么东西的使用寿命会长于她预期的生命长度，她不但自己不再置买，而且阻止父亲和儿女们为她添置。母亲出身寒门，在穷日子里扑腾久了，见不得奢侈，容不得铺张。在她的观念里，吃金贵的东西等于败家，穿金贵的衣裳是“烧躁”作孽。

母亲不让给乡下老家里再添置东西，理由是那样超脱，又那么令儿女们哀伤：“我没准再活三天两上午，一挤上眼儿，连一根柴火棒都带不到墓门里。”出于尊重母亲的意愿，我们挖空心思使她心里平静，常以善意的谎言，使母亲心海安澜。

她和爸爸偶来郑州小住，我们自然要买些稀罕的食品孝敬老人。怕母亲嫌贵，往往把价钱往便宜里说。但“谎报军情”的次数多了，也难免有不好收场的时候，比如五年前的初冬，我给母亲买了件绵羊皮袄。明知违背了母亲的“置业原则”，便可劲儿说谎，说是只花了35元买的，跟白捡的差不离儿。母亲起初说我哄她，后经不住我说得有根有秧，她就信以为真了。母亲虽然照样埋怨“没把钱花到正地方”，倒也没惹她动真气。皮袄加身后，母亲在乡邻中猛劲夸我会买便宜货，并要我以同样的皮毛，同样的价钱，给我姨买一件……

母亲是资深高血压患者，二十多年来不断服药，稍有不顺心的事就失眠，一失眠就血压猛升。儿女们为母亲做事，格外费思量，深恐逆了她的意，酿出后患。不管家里的大事小事，都以母亲是否乐意为纲，当然，我们还不时在蒙哄住母亲的前提下，“艺术”地干一些母亲反对的事。

父亲要美化庭院，在房前的泡桐下栽了两丛冬青，打算在冬青坐下根、摇开枝梢长起来，再把桐树除掉，给冬青腾出生长空间。等父亲对桐树下手时，母亲挡着不让。说桐树长大了能卖钱，冬青只是看物。把长钱的树毁了去宠“闲物什子”，母亲万不答应。怕招惹着母亲的血压，父亲虽然忿忿，也只得伸伸脖子，咽下那口怨气。

我回乡时，父亲说起此事，我也倾向于院子里蓬勃着四季不衰的冬青，便与父亲合谋，对桐树实施“暗杀”。乘母亲出去串门之机，我将泡桐根部伐开，把主根砍断，再埋进一洗脸盆大粒食盐。完成对桐树的“暗害”之后，把伐开的新土平好踩实，再一浇水。好像我也偏爱桐树，跟母亲站在一派了。

母亲回来后见我“厚待”她的爱物自然高兴。

砍断主根又坐在盐坨上的桐树等于判了“死缓”，没撑过伏天便干枯了。秋后放倒那株死树，母亲信是天意，就没上火，没升血压。

给家里打口电动饮水井，这个念头几年前就有。因为母亲极力反对，又找不到足以说服母亲的理由，这个心愿一直在心里搁着。今年春节回乡过年，请了几个知近的乡邻爷们儿，到家里聚饮，聊表大伙对我病迈的父母多年的照顾。酒到酣处，一位乡侄红头涨脸数落起我：“老叔，论辈分，我不敢嘴狂，今个借着好酒给我壮了胆，我就说几句不中听的话。东邻西舍，谁家没有电机井？我爷我奶都七老八十的人了，还在一桶一桶压水吃。我看了就替你脸红……”

我难堪又愧疚地辩解：“要不是你奶挡着，这井至少三年前就打了。”

乡侄不客气地反驳我：“你连有影没影的事儿都会编成小说，叫人看了流泪，难道就不会编出个理由，让我奶笑眯眯同意打井。”

春节过后回到郑州，打井的事一直缠绕着我。累死了不少脑细胞后，我终于想出个好计谋。

母亲生日前夕，我回了老家。进门我就张扬说是回来报喜的。母亲问我哪门子喜，我说我参加了《郑州日报》搞的以母亲为题的有奖征文。我得了二等奖，这个奖很特别，不发奖金，只许可在1至2000元这个幅度内，给母亲买一件礼物，或办一件实事。事后，凭发票到报社实报实销。尽管稍有这方面常识的人一听就会耸肩膀，而这恰恰是母亲的“盲点”。

我先框住她的思路：妈，您是愿花十块八块买条头巾呢？还是花千儿八百，打眼电动水井？这篇征文本来就是写的母亲，获奖后人家报社又让办一件使母亲高兴的事，怎样选择，这回绝对由你一锤定音。

见母亲有点犹豫，我适时敲起边鼓：“要是您决定打眼水井，我得先谢谢老娘了。这可是福荫后世的大好事，将来我退休了，回乡住住，也不愁没水吃了。”

母亲毫不勉强地接受了我的建议。

三天后，她看到一推电闸甘甜的清流如泉灞涌，乐得眉开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