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云奎

余家塬的余福今年四十好几了，还没有讨上媳妇。没有办法，住得太高了，家里太穷了，母亲又去世得早，父亲一年四季药罐子不离。门上人都说，余福是个好小伙子，可惜没福。一天到晚流血流汗地挣几个钱，还不够他爸放到药罐子里去熬。

门上的人说得没错。余福上面有三个兄弟，一个姐姐，两个兄弟一离娘肚就没有成人，一个姐姐一个兄弟也长到四五岁上先后得病死了。余家就只留下了他这条根。他的小名叫五儿，连续的不幸，使父母亲伤透了心。于是，断文识字的父亲便给儿子起个“福”字的大名，满希望压压晦气，改换门庭。开初的几年倒是走运，样样事情顺心，日子也一天比一天强了，一家三口高高兴兴的。可是有一年，余福的一个朋友说是紧急需要一些钱，找上门来，求他帮忙。余福二话没说，就将手头的一千元尽数借他——对于那时的农民来说，一千元可是个不得了的数字！等到母亲知道时，那人已经离去了。老人气得差点背过气去——那是她攒给儿子定亲的钱啊！谁知这个朋友不讲信用，借期过了一月，不见人影，过了一年，还不见人影。母亲气愤不过，竟得病去了。门上的人说，是一千元要了老婆子的命。余福也悔天悔地，但仍本性不改，对人是一副好心肠，仍像过去一样乐于助人。村子里虽然谁都说余福好，但总不见有人乐意帮小伙子解决点问题。相反，如果求上门的事情，余福稍微慢了些，有人就会立即放下脸来，好像余福生来就是他们的苦力。

这天傍晚，余福正在炉子上给父亲熬药，忽然，从门外进来了一个妇女，急慌慌地喊着：“余福余福，快，给嫂子帮忙去！”

余福抬头一看，是前庄的来田媳妇。来田在外头干着公家的事，乘着手头方便，在家里开了个代销点，专门给四里八村的群众买煤炭。刚才到了一车货，来田媳妇就又找余福帮忙卸车。对于来田家的为人，余福也早听说过，太过刻薄，见钱眼开，有便宜就想占，还鼻子见不得烟。余福给她帮的忙很多了。起初，他啥也不收，总认为力气使不完，乏了，歇歇就又有了，不摊啥的。后来，来田媳妇实在不好意思，就多少给些，余福推辞不过，也就接了。但听了些来田媳妇短斤少两的闲话，对于去她家干活，余福确实有些不大乐意。加上这阵儿手头忙着，就一时没有吱声。

见余福没有动静，来田媳妇刚想发作，但转念一想：咱是等着用人哩，话说不好，他起了牛脾气，可就不好办了。脾性再好的老驴，有时也尥蹶子呢。于是，她就又大声喊了一遍。

余福淋完药，看了看她，说：

“还有一次药要煎呢，要不就稍等等吧。”

这可是几年来的头一回。多亏没有放脸子！来田媳妇想，老实疙瘩也学会拿撮人了，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按照她以往的脾气，立马转身走人！可是，余福毕竟是廉价劳力，不找他，满庄子还能有谁呢？能少掏就少掏，能节省就节省，生意嘛，还不是分分厘厘的赚哩……想到这儿，她把到了口边的话变了调子：

“好我的兄弟哩，这一车煤是你哥让人顺路捎回来的，司机还等着按时回单位哩。”

她走上前来，顺手接过了余福端在手上的药罐，放在了案板上，“走，赶紧走。大伯的病久了，药迟喝一阵关系不大。”她一笑，“要不然，从卸这车货起，给你加钱！”

这话来田媳妇不是真心说的，余福听了可真的来了气了。他提高了嗓音，说：

“嫂子，我余福穷是穷，可穷得有骨气。如果你以为我是嫌钱少了才不去，那就小看人了。乡里乡亲的，我是帮忙哩。”他看了一眼眼前的女人，口张了几张，终了，还是把哽在喉头已经多少天的话说了出来：

“车我卸，可钱我不收了，只换你个公平就行。看人家背后指指戳戳的，我都替……难受哩……”

来田媳妇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多亏天黑了，别人瞧不见。她在心里狠狠地骂：“日子都过成了这样子，还是个穷清高，活该光棍一条！”她甚至今后不想要他卸车了，就连眼下的这一车也不要！可是，除了他，又到哪儿找这个便宜呢……

“嗨呀，我兄弟真正是前庄后庄头一个大好人，嫂子将来给你立个功德碑。”说着，她拍了拍余福的肩膀，招呼他扛上铁锨赶紧走。

不知怎么，余福的心头一热，来不及给在里屋的父亲打一声招呼，就急急忙忙地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