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新娇

延津，历史上与黄河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它在豫北不算有名气，是一个经济不算发达的县城，可一定程度上知名度却超过周边其他几个县，这是因为它不断出现在一位当代著名作家笔下的缘故。

《手机》、《故乡面和花朵》、《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哪一部离开过延津的地界？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一个县城，一个他从此出发的村庄，足够他写一生。

驱车从郑州出发，上京珠高速公路，过黄河桥，穿过原阳县城，在一个十字路口向东，便可通往延津县城。正值四月中旬，空气中还透着清寒，路旁排排瘦密的白杨吐着新绿，大片大片的麦田铺展着黄河流域的碧色风光。想起他书里的一位人物杨百顺，或是牛爱国也成，在某个时段揣着满腹心事，离开村庄，趔趄急步地赶行在田间的一条土路上，足下细尘微扬，头顶白日，热汗爬上脑门后背，背着干粮，踏上漫漫的晦暗不明的未来。

活着，不是一方平静的水域，一股小风就能吹出一片波澜。波澜一旦产生，日子就难平静地过下去。谁能使它平静下来，在一个人的精神生活经验中，必然藏着个人的私密，一个能拿住他心事的人。所以不管相距几十里，百把里，他总得为这坠在心头的事情出门，找那人说道说道。于是就有了《一句顶一万句》这本小说。

这天的出发与他小说中的人物有所不同，但也有一缕关联，都是为了说话。认识某个人，访问某个人，都是有话来的、是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叩访，探询和倾听。

他书中的人物，不远百里之遥，风尘仆仆，从一个地界来到另一个地界，于茫茫人烟中辨认那个相熟的面孔。有一种东西必须交付出来，交付给一个相知的人，否则心灵就难以安妥。

表面上，这本书写了那么多的手艺人，沸沸扬扬的生活场景，实则展现的是中国人的心灵史。说话，与谁说话，不就是一件简单的事吗？他把它写出来，读者第一次发现，每个人的内心都涌动着如此强烈的说话欲，只不过在呼啸而过的生活列车上，人们习惯了忽略，习惯了掐死话的萌芽，在自欺欺人中梦死醉生。

来之前，于往日的阅读中，于脑际的想象中，与他已有所认识，他的冷幽默，他的眼神与穿着。在网络时代，他的影像与他的书一样被粉丝所熟知。但是，真实的面访是什么方式都不能替代的。

果然，当他温和儒雅地出现在我眼前，心里立刻作出判断，这就是他。一身混搭，倒也随意，作家的个性总是随心所欲。上衣是她母亲亲手缝制的对襟中式外套，裤子与鞋则是运动型。握手，问好，他的手心微凉。他叫了我的名字。

他将我们引上二楼客厅。楼上比楼下清冷，我说了一个“凉”，他便趋身去关沙发后的铝合金窗。他让我们坐舒适的沙发，自己则拉一只木头椅子坐下，端着一个暖水壶为我们沏茶。谁的水杯洒了，他拿来纸巾一遍遍擦，做这些事他是那么自然。

谈起日常生活，我惊讶他的作息如此规律。早上跑步，晚上十点前睡觉。没有一般作家熬夜写字的习惯。他说，我的生活低碳，环保，节省资源。我是按照上帝意志生活的人。他面庞清瘦，话语轻悠，幽默不时迸发出来，激起意外欢笑的浪花。我惊叹他长跑的毅力，他说，千万别谈毅力，一谈毅力什么都干不成。写作不是靠毅力，那是喜欢。这才明白他的裤子和鞋为何都是运动型，即使回到老家省亲，他还保持着每天长跑的习惯。看上去他的身材比较瘦，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清爽而节制。

在小院和煦的正午阳光里，我们合了影。不知为什么，看他微微眯起的双眼，蹙起的眉宇，我想起另一个中国现代文学的先河人物鲁迅。他们有着同样的冷静与深邃。

评论家摩罗说，他是一位鲁迅式的作家，一位鲁迅式的痛苦和精神探索者。

鲁迅写的社会底层人物。他也是，他有“凡人大事”之理论。

在精神层面上，从现代到当代，这两个作家是一脉相通的。

不用我说，你一定知道他是谁：刘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