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祝三小姐竟然斩钉截铁地说，那笔钱无论如何不能动。今天香港茶商就要提款，一文也不能少！

柳德承再也看不下去了。上海滩有名的阔小姐连一笔手术费都掏不起？打死他也不信！这么长时候了，他恨自个儿怎么就没看出祝三小姐这么吝啬呢。于是他也冲祝三小姐愤愤地嚷开了：“穷人家的孩子，就不如一点儿破茶叶值钱？要是换成您的孩子，您也忍心不管？”

也许是祝三小姐怕事情闹大了，也许是她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她居然哆哆嗦嗦地退下了手上的那只大钻戒，又摘下了腕上的小金表说，她现在只好把这两样东西当掉，看看能不能够凑些钱，救救阿宝。她又说，她还要等香港来的茶商，宋妈要去医院照看孩子，典当的事，只好偏劳德承了。

“我一看就明白，这是祝三小姐装相呢！”柳德承撇撇嘴说，“一个上海滩有名的阔小姐，连这点儿动手术的钱都拿不出来，还得典当？谁相信！要是别人知道老板是这心思，可能早就不去了。可我这人就有个不识相的毛病。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小金表和钻戒就往外走。可能祝三小姐压根儿就没想到我真敢去，又追上来说，去当的时候千万不要说这东西是她的，不然会坏掉豪妮梦的招牌。”

“到了当铺，我把东西往上一递，当铺的人说，金表倒是包金的瑞士表壳，装的可是拼拼凑凑的杂牌机器；钻戒是假的，不过做工挺好，足可乱真。这两样东西都值不了多少钱。我寻思，当铺嘛，都是把人家东西贬得越不值钱，才越能赚钱。于是我就和他们争了起来。他们人多，我争急了，就冲他们嚷道：‘你们也不打听打听，这是谁的东西！祝三小姐，上海滩有名的阔小姐，能用假货吗？’”

“这会儿，一个在当铺里坐着闲聊天的客人走了出来。他看看东西，又问，‘真是祝三小姐的东西吗？’我说，那还有错儿！于是他就对当铺掌柜的说，‘这位师傅我认识，是豪妮梦的厨师。既然是祝三小姐的东西，那就收下吧，她可能有急用。’大概是那位客人的面子太大，当铺把东西收下了，可是钱给的并不多，他们还是一口咬死，那表是杂牌货，钻戒是假的。”

“等我回到豪妮梦的时候，祝三小姐正在屋里和香港来的茶商谈生意呢。宋妈从医院赶回来取钱，急得在屋外直转悠。我知道钱不够用，一狠心，把自个儿攒了多年、预备娶媳妇的钱拿出来凑上了。宋妈流着泪一个劲儿谢我。我说，‘甭谢，这世道儿，咱们不互相帮着点儿，还指着谁？祝三小姐有钱，还留着发更大的财呢！哪儿会顾上咱们。’”

“可宋妈不但不生祝三小姐的气，反而替她说好话。她说，这也不能怪祝三小姐，说不定她也有难处。”

“等祝三小姐送走了茶叶商，又假模假式地关心起阿宝来了，还跑到医院去看阿宝。她听宋妈说我把攒的钱都拿出来给阿宝看病了，又一个劲儿谢我。”

“本来我还担心把她的真货当了个假货的价，她要怪罪我，可万没想到，她反说能当这么多钱真是不易，因为那钻戒是假的，手表装的是旧机器……”

“我这才明白，感情当铺的人说的倒是实话。明知道宋妈缺的钱不是笔小数，还拿假货去当。这不是存心糊弄人吗？我再也憋不住了，就冲祝三小姐发开火了，我说她重财轻义，为富不仁；说她是‘钱串子脑袋’；说她蒙骗底下人，拿底下人不当人；说她太贪心……”

说到这儿，柳德承摇摇头说，“这祝三小姐就是跟一般的人不一样，这么骂她，她不但不生气，反而泪眼汪汪地望着我，弄得我自个儿倒反觉得没了意思。”

“唷，这祝三小姐倒是真有涵养！”李合营听到这儿，大发感慨道。

“什么有涵养！”柳德承把一杯酒一饮而尽，闷闷不乐道，“没过三天，她就把我撵走了。”

那没准是柳德承一辈子最伤心的一天。那天，祝三小姐忽然问他，那天在当铺里说没说那些东西是谁的。

“咱心里没鬼，什么也不怕。”柳德承说，“我理直气壮地说，‘我以为像您这样有钱有势有脸面的阔小姐，又是要救人，绝不会用假货糊弄人呢，所以就跟当铺的人吵起来了。我是为了多争点儿价钱，才说这是您的东西。’”

“祝三小姐又问我遇到过什么人，我说，‘我就遇见过一位在当铺里闲坐的客人，人家可是好人，要不是他给说好话，当铺里的人还不收您那些假货呢！’”

“我说话的时候，祝三小姐皱着眉头。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说，如今的时局不好，外头都在传日本人要进攻租界。她准备到外国去和她的未婚夫团聚，宋妈也要回到乡下去。豪妮梦只好歇业了。她问我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友，如果没有，她可以给我找一个安身的地方；如果想回家，她可以给我路费。”

“我说，我的家在北平。在上海没亲没故的。要不是为了学祝家菜，我早就回去了。我爹已经捎来三封信了，叫我回去娶媳妇。”

“祝三小姐说，那也好。不过，现在很多地方被日本人占着，交通不方便，也不安全。她倒是搞了条便船，可以先到江北，再想办法到北平去。不过今天黄昏之前就要走。”

“我这人除了做菜，别的还真绕不过弯儿来。直到要上船了，祝三小姐和宋妈都来送我，我才忽然明白过来，祝三小姐为什么在问了我去当铺的事情以后才让我走？一准是嫌我坏了豪妮梦的招牌，给她丢了面子，要撵我。于是我冲着祝三小姐嚷起来了，我说，‘您别给我玩虚的了，您要撵我走，就明说，用不着拿什么歇业来糊弄我。还告诉您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是走遍天下，咱也不愁没饭吃。’宋妈又劝我说，‘侬误会三小姐了，豪妮梦真是要歇业了。再讲下去，要伤三小姐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