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我骑着三轮车把主任送到了火车站,我们在进站口拥抱着,都哭了。很多人走过我们身边,都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他们不明白两个大男人为什么还要抱在一起,还要哭。主任说:“保重,保重。”然后就走进了候车室。
送走主任,在回家的路上,我双腿酸软,每骑一段路程,就要坐在路边歇歇。我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抽空了,一下子没有了依靠。
我只能在南方飘着。
几个月的三轮车夫生活,让我又黑又瘦,但是身体很结实,胸大肌也突出了,摸在手中硬邦邦的。天气炎热的时候,我会光着上身,抽着一元钱一包的劣质香烟,慢悠悠地走过大街;困倦的时候,我会坐在车上,头枕着铁条焊成的栏杆就睡着了;我的嗓门也洪亮了,经常和别的三轮车夫用很粗的话语亲切地对骂着;我的双脚灌满了力量,为了生活,我什么都能忍受。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三轮车夫。
只是有时候,心中会泛起一阵苦涩:我的下一步该怎么办?该走向哪里?
有一天黄昏,我刚刚接过三轮车,骑行在大街上,还没有接到一单活,突然传呼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想可能是哪个客户在约我拉东西。自从走上职业化的三轮车夫的道路后,我也开始派发名片。而所谓的名片,就是写在纸片上的传呼号码,见人发一张,上面还写着“拉人拉货,价格从优”。每一个行业都有竞争,社会最底层的三轮车夫也不例外。
我骑到一个IC电话亭前,拨打电话。多年前的城市里,大街小巷都是IC电话亭,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插入IC卡,就能打通。现在,IC电话亭成为了文物,它的踪影从很多城市的街巷消失了。那时候满大街都是人力三轮车,现在也消失了。
电话拨通了,居然是那天晚上我骑着三轮车送往火车站的那名男子,我几乎忘记了他,这么长时间了,他一直没有联系我,我没有想到他会在今天呼叫我。
他说,他就在距离省会城市有一百多公里的一个县级市里。他问我是否愿意来他们哪里,他向这家县级市的日报推荐了我,报社一名副总编让我第二天前去面试。
我说,愿意。
这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省级报社和县级报社的差别,我以为全国的报社都是一样的,我相信只要依靠我的实力,一定能闯出一片天地。那天晚上我只接到了一单活,然后就回家了。我睡在那间门口写着“意志战胜一切”的房间里,很长时间都难以入睡,我在想着面试会问些什么问题,我该如何回答。我设想着我就是那家报社的副总编,我会问些什么呢?我从包里取出自己的作品剪贴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知道这些自己精心写作的作品,能否给自己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了去那家县级市的火车,然后,来到了那家报社。
副总编说:“你的情况,张馆长都向我介绍过了,今天让你来看看,看我们这里怎么样?”
我莫名其妙:“张馆长是谁?”
副总编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啊,他说他坐过你的三轮车。”
哦,原来那个50多岁的男子,要求我送他去火车站的男子,就是张馆长。副总编说:“他是我们这里文化馆的馆长。”
于是我就说了那天晚上的奇遇,我在路灯下看书,我拉着张馆长沿着江边大道骑行,我说起了我当时的处境。
副总编一直很认真地听着,然后,他很诚恳地说:“留在这里吧,我们马上就要改版,要由4个版面增加到8个版面。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记者。”
我点点头。其实当时我已经无路可走了。那时候的报社招聘还没有通过电脑实行,招聘的方式也很原始,一是在报纸上登招聘启事,二是依靠人介绍,三是从自己找上门的人中筛选。
副总编带着我从报社一楼走到三楼,从总编室走到了采访部。他指着采访部里一张空着的桌子说:“你来了后,就坐在这张办公桌旁。”
我深受感动。
当天中午,副总编叫来了采访部正副主任一起陪同我吃饭,那一桌丰盛的饭菜让我喉结不由自动地蠕动。很长时间也没有吃过这些了。那亮灿灿的红烧肉,流着油汁的鸡块,像钩子一样勾住了我的眼睛,让我的眼睛挪不动一寸。可是我竭力压抑着心中汹涌澎湃的食欲,强行咽下奔腾而出的唾液,我想:咱是文化人,文化人就要有文化人的样子,不能让人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