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肠及其他
读沈宏非的《思想工作》一书,常为作者的奇思妙语所动。其《现代寻亲记》一文中,说到现在的煽情电视节目认亲寻情之类的故事,沈氏发议论:“谁都会说,孩子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啊,盲肠也是从身上掉下来的肉,为什么从来没听说有失主哭着喊着想见上一面呢?”沈氏的这一段言论,让我想起联合国各成员国签署声明反对克隆人的行为。反对克隆人,其主要的理由是要维护人类基本的伦理基石。这基石通俗点讲,说是人必须活得有尊严,人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而不是一根“盲肠”!
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这一基本定义,奠定了现代社会文明的主要基石:家庭与亲情。如果认真地强化这种伦理因素,就是我们常听古人讲的,哪怕是一块皮肤一根头发都是受之父母,必须爱惜。这种观念太犟,分寸感不够,所以与现代文明发生冲突。从民国剪长辫开始,到今天对人体各种部件的改革——科学的、时尚的还有实用的,都大大加强了身体的“盲肠”意味。医院的外科,大概基本性质与汽车修理厂相仿,手术刀一动,心肝胆肺,卸一个还是换一个,就是医生的事情了。这些部件长在身上时娇贵万分,一刀子摘下来,也就是多余的东西。想也不想了,尽管是身上掉下来的肉。
还是要有伦理观,做儿女,当父母,都要讲“儿女是父母身上掉下来的肉”。讲了有情感,讲了有责任,讲了才知道自己是谁家的人,是某个民族的后代,是某个国家的公民——这叫知道来处,才有社会定位。否则,难以为这个虽然很小然而又有很多规矩的地球接受,会认为“自己是一根没有人要的盲肠”,产生无所皈依的空虚!当然,涉及伦理,麻烦也多。比方说,有的国家堕胎是违反伦理的,甚至在法律上也有相应的规定,不许堕胎。然而,对于中国这样人口太多已成为问题的发展中国家,实行计划生育保障着整个民族的生存基石。为生存求发展,在伦理上就对堕胎采取宽容的态度。
无论什么样的国家,对于已经出生的婴儿,已经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都不允许父母的遗弃行为,因为他们不是“盲肠”。婴儿对这个世界有感知,她或者他既然降生也就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在中国巨大的转变时期,从农村到城市大量的流动人口,也就出现了令人心痛的“弃婴”现象。虽只是少数人所为,但每一个弃婴都有一个让人落泪的故事,而每一个弃婴都是各种因素冲突后的“盲肠”——情与性、爱与恨、信任与背叛、亲情与利益、无知与欺骗……所有的故事都可以换取眼泪,但事情绝对是这样:没有一座相信眼泪的城市。
不相信眼泪的城市也有另一类故事在发生。我最近在几个城市,都在宾馆遇到收养中国弃婴的外国人,金发碧眼的夫妇推着他们刚收养的黑头发的宝宝,满脸都是慈爱的笑。也许这是悲剧变成喜剧的开始,我望着推车里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小丫头,心想,好了,不用考托福了,也不用等绿卡了!下面的亲情故事就是:一个说着一口英语的成功人士到中国来找“亲生父母”,或者是一个平静的美国中产阶级主妇,突然有一天接到一个大洋彼岸的电话:“我是您的亲爸爸……”这样的肥皂剧里,突然冒出来的亲爸亲妈,倒有点像多余的“盲肠”了。因为在十分经济化和讲成本的现代社会里,这样的父母就像股市上的投机商,很难赚到眼泪。
他们由前父母变成了盲肠,只是因为多余的不再是亲生骨肉而是自己了。盲肠换句话也叫多余。比方说,有人称我是“原文艺系主任”、“前主编”,我就想起了那些“原配老婆”、“原副市长”、“原任教练”这类称谓。已经从原先的那个组织肌体上离开了,却总忘不了曾在某一部位上占有一个位置。别人听到的感受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自己听了,知道我在那个曾经有我的团体现在是一根盲肠了。
生存还是死亡,这真是一个难题。对生命我永远敬畏。我明白“过去时”与“现在时”有本质意义的区别。我们也许都可能曾是或将是一根盲肠,但在今天的位置上好好生活,就永远不是多余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