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枕诗书梦亦香
读唐继东《翅膀的折痕》
宗仁发
《翅膀的痕迹》,这本书的名字很有诗意。翅膀是为了飞翔而存在的,而人是没有生长翅膀的,飞翔的痕迹其实也是看不见的,可作者为什么偏要说它有痕迹呢?或许因为这翅膀、这痕迹就在飞翔者内心记忆之中吧。
基斯洛夫斯基说过,每一个人的生命都值得仔细审视,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和梦想。作者在对自我生命的仔细审视中,非常耐人寻味的是,她把贫穷和苦难作为人生的底色,并作为展翅飞翔的出发点,甚至还把这种有些人会回避的原初,当做人生旅途中汲取补给的停靠站。这对于一个在世俗社会里早已摆脱了生存的困扰,而成为了出有车、食有鱼阶层的人来说,尤其显得难能可贵。作者的童年生活虽不免显得单调、寂寞,但在她的记忆中是非常温馨而美好的。那座家里的小菜园,简直就是一个聚宝盆。“妈妈会像魔法师一样,变出许多好吃的东西来,紫的茄子、红的辣椒、绿的黄瓜……而我童年时的最爱,就是做完功课的间歇时间,爬过矮矮的窗台,到菜园里去摘刚刚长成的黄瓜。新鲜的黄瓜,戴着黄色的皇冠,满身都是细细的刺。在夏日里,把新摘的黄瓜洗干净了,在冰冷的井水里泡一会儿,吃的时候,那种清新和凉爽,从舌尖到咽喉,再一直沁到心里去。”那个叫做“关通”的小村子,坐落在松花江畔。而那流淌不息的松花江水里,还隐藏着大自然更慷慨的馈赠。小时候的她,常常和家人去捕鱼捉虾,最有趣的要数摸蛤蜊了。“如果忽然感到松软的沙石江底有圆圆的、硬硬的东西,拿出来看时,大抵就是一蛤蜊了。”“也有感觉错的时候,某个人忽然叫道:‘停’,喜笑颜开地举起水下的宝贝,定睛看时,却原来是个圆圆的、扁扁的江石。”连东北乡村最不起眼的一铺土炕,都会成为她的童年乐园。“清晨醒来,兄弟几个就在那一铺土炕上,穿着小背心裤头,嬉戏打闹,互相扭住胳膊,揪住大腿,翻来滚去。”我们在作者的笔下看到可以构成对比的两种生活场景,一种是往昔的、乡土的、窘困的生活;另一种是当下的、都市的、优裕的生活。在这两种生活外在的转换之间有一条心灵的内部通道,始终被自信、自立、自爱、自省这样的意念牢牢地掌控着。而这种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品质和力量在今天物欲横流的环境中是十分稀缺的。
很多年以前,作家余华在回答写作和故乡之间的联系的提问时候就说: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可见故乡意识对于任何一个写作的人都是不可或缺的。《翅膀的痕迹》的作品中有许多是直接或间接书写故乡的,也有的时候这种对故乡的情怀又蕴藏在对家庭的、亲情的描述里。为了要照顾好有病的父亲,她宁肯推迟自己的手术。读中师时,为了给读高中的哥哥送好吃的,不顾路远天黑。刚刚参加工作时,为了弟弟参军后的驻扎地点问题,风风火火地去向陌生人求情。与这些回忆性的叙事不同的是,在写到母女的情感时,作者是从现实的一幕母女一同过街的场景写起。这时已年老的母亲身体姿态更像一个孩子,而女儿是在牵着对城市的车水马龙恐惧的母亲的手。今日母女之间的亲昵关系,又等于是修复了当年严厉的母亲和自尊心极强的女儿之间的隔膜。还有的时候作者是在更大的空间里,透过南北方的对比来表达对故乡的挚爱。冷静思之,不排除作者的故乡意识中有某种强调的因素,但恰恰是这样的执拗,才有可能抵御住全球化、一体化浪潮对人的民族根系的侵蚀。
作者的文字中有不少处,都谈到安妮宝贝。在对安妮宝贝的喜欢中,渗透出的是自己的清醒。不是因为喜欢而陷入盲从和追随,而是更加坚持自己的方式和方向。《伊索寓言》中,有一则《北风和太阳》的故事,说的是北风和太阳争论谁的威力大。它们议定,谁能剥去行人的衣裳,就算谁胜利。北风开始猛烈地刮,行人把衣裳裹紧,北风就刮得更猛。后来,行人冷得厉害,又加上更多的衣裳。北风终于刮累了,就让位给太阳。太阳先温和地晒,行人脱掉了添加的衣裳;太阳越晒越猛,行人热得难受,就把衣裳脱光,跳到附近的河里洗澡去了。其实对于存在的困境、人生的悲凉、人性的负面这一切,作者并非缺少了解和体验,但她愿意传递给所有人的是阳光、快乐、喜悦和感恩。作者说:“我的文字里没有也永不可能有颓废、流血、凄凉的一波三折的悲叹。”作者的内心蕴藏着一种无言的大爱,这从她和乡下来的做家务的小娟的相处中即可见一斑。小娟的婚姻不幸,始终构成她心底的牵挂,直到看见小娟已能够自己来面对时,才能稍感释怀。更能体现她内心的悲悯情怀及对人的美好情愫珍视的是,连一个名字都记不起来的乡下女人,送给她的土里土气的蓝色碎花背心,她都作为象征物而一直珍藏着。
作者的品格中还有一种值得称道的成分是,她的执著中是是非分明的。从小时候在育红班时的演出报幕,将“四个老汉颂育红班”说成了“上育红班”,然后,在知道说错了后一定要更正过来。直到后来参加工作之初,面对权势的压力而仍是不卑不亢,坚持说理。这些看是平凡的小事,事实上对于日益功利圆滑的人们来说,能做到的已是凤毛麟角了。《翅膀的痕迹》中的篇章,可谓无一不是有感而发。这些作品也可以视为是带有一定自传色彩的心灵纪录。作者由于是自为式的写作,自然也就不会受到文学界那些清规戒律的束缚,通篇看来几乎篇篇都是浑然天成,清水芙蓉,野趣横生。阅读这样的作品犹如走入了一片没有被污染、没有被破坏的草原湿地,里面有湖泊,有灌木丛;有鱼戏水,有鸟栖居,其景致令人目不暇接。从叙事伦理的角度讲,按刘小枫的分类它属于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它所着重的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象,是一个人活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自由伦理的叙事的教化是抱慰,是伸展个人的生命感觉。”
(作者系《作家》杂志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