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培俊

小巷虽小，风景却很美。春天，槐树的叶子带点鹅黄，嫩嫩的，煞是好看；到了夏天，嫩绿颜色渐深，满树的小白花，弄出一巷的清甜香味，惹得蜜蜂嘤嘤嗡嗡，来往不绝。

鞋匠的修鞋摊就在其中一棵槐树下，离马路牙两米。鞋匠长得很黑，头发黑，脸黑，衣服也黑，活脱脱一个张飞再世。可鞋匠的眼却柔和可亲，带点女人的温情与柔顺。有人来修鞋，鞋匠接了，正着看一阵，反过来再看一阵，然后点点头，放到鞋砧上。缝线时，鞋匠粗黑的手指突然间变得灵巧起来，细眯了双眼，把全部心思缝了进去。鞋修好，拿刷子里里外外刷了，然后上油，白布抹净，递给修鞋的人。说，穿上试试，合适不合适。修鞋的人试了，抓出零钱递过去：多少钱？鞋匠说，三块。修鞋的人问，两块五行不行？鞋匠一笑，说，行，咋不行呢。

人活泛，生意就做得好，鞋匠摊边，常有三五个人候着，不急不躁的，边等边聊，天暖了，地凉了，都是家长里短的闲话。

鞋匠旁边坐着个女人，40来岁，穿着整洁干净，指甲也修剪得齐齐整整。槐花落女人头上，鞋匠停下手里的活，替她摘去槐花，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女人呆呆的、痴痴的目光一直盯着小巷入口，每有孩子经过，女人的眼突然便亮那么一下。鞋匠叹了口气，对女人说，不是他。

女人是鞋匠疯了10年的妻子。

10年前，这个叫做梦雨的女人很年轻，也很漂亮，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美人。突然有一天，这个叫做梦雨的美人就嫁给了其貌不扬的鞋匠，突然而且迅速，让小巷里的人有点猝不及防。从媒人上门，到礼成婚配，前后只有三天时间。两人很快有了孩子，又很快把孩子丢了。怎么丢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人说，梦雨去逛商场买衣服，从试衣间出来便没了儿子；也有人说，梦雨和一帮同学喝酒，喝多了，不知怎么就把儿子弄丢了。反正，儿子没了。梦雨疯了。

鞋匠不敢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家里有电器，有煤气，修鞋时就把她带在身边。忙过一天，生火做饭，先喂梦雨吃，然后自己吃。打发梦雨睡下，鞋匠抱出一堆换洗衣服，蹲在客厅里搓洗。一切忙完，看看表，已是12点多了。

鞋匠成了小巷里女人的偶像。和自家男人惹气了，吵架了，女人们便把鞋匠搬出来，说，瞧人家鞋匠，多仁义的一个人，老婆疯了10年他照顾10年，要是你，哼，早一脚把我踢出去了！

突然有一天，民警把儿子送回来了。儿子刚在巷口出现，梦雨从小凳上一跃而起，扑过去把儿子抱住了，那泪流得小河一样恣肆。梦雨说，儿呀，你可回来了！可回来了！鞋匠倒是冷静，围着那个16岁的少年一连转了三圈，儿子白净瘦弱，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的。民警也怕弄错，提出做个DNA。做过了，儿子的确是梦雨的，可跟鞋匠没有半点关系，也就是说，儿子是梦雨和别人生的。谁的？鞋匠不知道，也没有追问病好的梦雨。

鞋匠依然坐在槐树下修鞋，可人们发现，鞋匠一下子老了，头发白了，眉毛白了，胡子也白了。没人修鞋时，鞋匠仰着脸看天上的云彩，一看就是半天。他身边那个小凳上，现在坐着的是梦雨的儿子。该吃午饭了，梦雨把两碗米饭、两份肉菜送到槐树下，一碗给鞋匠，一碗给儿子。爷俩吃着，鞋匠说，你今年16了吧？梦雨儿子说，16了。鞋匠说，你还得继续上学，别学我，小时候没钱上，大了什么也干不成，只能给人修鞋。梦雨儿子说，可插班得交一笔钱呢，听说数目不小。鞋匠说，咱有，过了暑假就去一中吧，那儿教学质量好。

两人说话时，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有几点落在鞋匠额头上，黄黄的、亮亮的，像块金子嵌在那儿，鞋匠的脸便有了些许的生动。鞋匠头上落了几粒白白的槐花，梦雨儿子替他摘下来，扔了，说，爸，头上落了东西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