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文玺
太溪是一池瘦水。
出我老家正东八里又一村,曰竹川,俗名竹竿川 ,乡民大多呼为川里。川里水多,小泉不计,大泉有三眼:上太溪,中少溪,下者涌清。明以前,川里叫做三窟村。“窟”的本意是土室、洞穴,这里用来指说泉眼。以“窟”指说泉眼,出自汉乐府:“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
村以泉名,足见那些泉水不同凡响。我小时候随父亲到川里赶集,常到那些泉边玩耍。太溪最大,离集也最近。其水出于九顶雪花山脚下,泉眼有碗口一样粗细,从池底喷涌而出,泛上水面一尺多高,水气蒸腾,飞沫四溅,汩汩有声。后来曾经查阅《汜水县志》,说:“竹川居境之南,古称龙泉乡三窟村者,冲佛山之脉,汇百川之精,群峰朝秀……一泓澄清,望之如镜,漫川绿竹,赖以为灌,夏日津津生凉。”清朝乾隆年间,有好事者禀知朝廷。乾隆皇帝大约正在性情中,闻之欣然,御笔题曰“竹林活水”。邑内仕子奉若至宝,勒石为碑,铭作汜邑一大胜景。
太溪池畔皆为竹。传明代万历年间,汜邑南周村名士许登名嗜竹,尝作环乡游。之太溪,见泉水清冽,悄然幽邃,旁广而中深,乃种竹育簧绝佳处。便举家西迁,围太溪垦地而植。其子许调元子承父爱,乐此不疲。明末,竹林面积已达千亩,于是三窟之名渐废,竹川之名鹊起。
一泓活水,万竿绿竹;满川滴翠,半陂流蔚。依山,傍水,聚竹作海,凝碧为云,端的是秀色空绝。
今年苦夏,溽热难耐,与妻子一起回老家暂避暑淫。路过竹林的时候,隔着围墙,感觉有些别样。停下车来,从罅隙处进得园子。那些竹子已经不是竹!满园衰草,藤蔓纠结,几乎无处立足,几簇又枯又小的竹枝孓立园中……
触目满是苍凉。
园子从何时衰败的我却浑然不知。以往路过竹林大多来去匆匆,不曾留心。或许那些竹子早已开始颓变,直到完全荒废的时候,才倏然觉得只是一瞬,韶华尽老……从地上抓起一把羸弱的黄土,想起小时候我和同学们勤工俭学,往园子里抬土垫园、浇水灌竹的往事,不禁心绪如潮。
急忙来到太溪。太溪早已兼并了少溪,黄绿色的水面上漂荡着花花绿绿的塑料薄膜和绿褐色的浮沫……一股软软的水流从太溪东北角的小洞里缓缓淌出,细细的,弱弱的,悄无声息,但见水流,不闻水响,仿佛太溪面颊上亘出的一条忧郁的泪痕……
如黛的竹,如碧的水,恍然成梦。
站在九顶雪花山上,看着太溪前面林立的烟囱,我醍醐灌顶一样开了茅塞,明白了太溪为什么哭,也明白了那些竹子为什么败。我默默地想,我若是水,我就深潜地下,远遁万里,因为我不忍睹我颓败的秀发,羞见我龌浊的胴体……
虽然那不是我的错。
太溪后面的山坳里,一处新修的寺院旌旗招展,刚刚塑成的神灵金装裹在身上,袅袅香烟扶摇直上……我很矛盾,不知道为什么要一面麻木地听任太溪幽咽,一面又极事铺张,臆造新的风物……看到名存实亡的竹林管理所院里打出的“保护生态环境,发展竹林活水”标语,觉得这样的幽默实在太过冷峻……
苍凉之后,不知道竹川那样诗性的名字还能再呼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