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牧原

我很讨厌从按摩院回家的这条路，每天要数上几百个脚下的石砖，但我偏偏不知道它们长得什么样子。

自从几年前在车祸里失去双目，我就讨厌上了走路，应该说讨厌上了任何颜色，我每天的行程只是从家里到按摩院然后从按摩院下班回家。每天下午六点多，我走出按摩院的大门，下了楼梯左转身，就开始用手杖来数脚下的砖头。

这条路上的人幸好不多，盲人道也是比较干净的，这也许是还能让我心安的一点吧。突然，一个人迎面而来，用额头把我撞出好几步去。我张嘴就骂：“怎么没长眼啊，连个盲人都不让着点。”车祸这几年让我脾气特别差，稍有不顺就破口大骂。

“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您没事吧。”

我整整衣服，感觉没摔着，可我突然发现，刚那么一撞，我忘了数到多少个石砖了，我开始抱怨起来。那人听我讲明白后，连声抱歉，非要送我回去，本来不想让他送，可因路上免不了又要问这问那的，自己回不了家，于是就答应了。他问我：“您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从大华按摩院回家，到中心小区去。”我回答。

“哦，我正好从小区那条路上来，您跟我走就好了。”

于是我就跟在他身后，我尽量保持不说话，我害怕和人家聊天，害怕谈起我的生活，谈起我的眼睛，我已经回避了它几年了，我想我会回避它一辈子。

走了好久，周围安静地反而让我觉得不安，我要确认他还在，我不得不开了口：“喂，你刚下班回家啊？”

“我啊，不是，我自己出来玩的。”

“大晚上的有什么好玩的。”说出这句话，我觉得很后悔，我是和他们正常人不一样的，这恐怕会招来鄙视。

“哦，是这样，明天不是国庆节吗，今晚城市布置得特漂亮，我闲着没事就出来看看，感受下。”

我忍不住接着问：“都怎么布置的啊？”我几乎都忘掉了城市节日的气氛。

那人听我问，兴致勃勃地说道：“有彩灯啊，到处都是花，五颜六色的，散发出一阵一阵的香气来，还有那些个大大的装饰，你都能感觉出来他们热情的温度……”

我一直默不作声，他也就慢慢停了下来，说：“不好意思，我知道你看不见。”

我索性没有理他，他继续说道：“但你可以感觉的到，凡事都可以感觉到它的，感觉它的各种味道，各种颜色，各种美丽。当然也可以触摸，触摸该会更直接的。”

我无奈地笑笑：“哎，我不同于你啊，我的世界是黑色的。”

那人半天没出声，我突然觉得他很好，他可以照顾我的感受，不让我出丑。一会儿，他终于回答了：“其实，每个人都可以过得开开心心的，不管你怎么样，每个人都可以幸福，只要你幸福了，你的世界就是光明的。”

我停顿了一下，我突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也许人真的幸福了，就不会对于双眼有所计较了吧，但是他和我毕竟不一样，他感觉不到我的痛楚，我不想去反驳他，我保持了沉默。

又走了一会儿的路，他停住了，迟疑了一会，他告诉我说：“到了。这个位置就应该是中心小区了。”

“好的，还得麻烦您一下，”我说：“麻烦您转下身把我带进小区大门里，我就知道了。”

他迟疑了好久，突然小声地问我：“是往左转还是往右转。”

我想他这不是故意的嘛，我不耐烦的说：“你不是有眼嘛，还看不见大门，往左转那是幼儿园！”

他回答我：“不好意思，我看不见。”声音更加小起来，几乎都听不到。

我突然僵住了，他是盲人，和我一样的盲人？他不是出来看大街的吗，他不是给我讲述了那么多看得见的美景吗？他是个瞎子，瞎子怎么会看到这个城市的美丽与光鲜，瞎子的世界是黑暗的，是不会有鲜花和彩灯的……

见我没有反应，他却继续说：“是真的，我三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双眼，失去了双臂，所有的东西都来自我的想象，我只是想到它们很美而已。”

我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到他的身上，然后抓住那两个空空的袖管，我突然觉得眼里湿润了，滚大的泪珠顺着我的眼睛肆无忌惮地落下来。

在那个晚上，那个平平常常的晚上，我突然感觉到了这个城市的红红绿绿，感觉到了它们热情洋溢的美丽，感觉到了一种幸福，心里充满了阳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