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
一
王幅明先生主编的河南散文诗选,用了一个颇富诗意的书名:《河,是时间的故乡》。读过这本内容与分量均十分厚重的选本,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可不可以说,河南,是散文诗的故乡?或有以偏概全之嫌,至少可以说,河南,是中国散文诗的故乡之一,便当之无愧了。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中国散文诗草创阶段便崭露头角的徐玉诺、于赓虞赫然在目,他们的作品在那个时期便显示出异常的成熟,尤属可贵。我想说,书中选出的徐玉诺的《夜声》和另一位现居台湾的散文诗人痖弦的《盐》这两章作品,不仅是河南散文诗的光荣,也是中国散文诗的骄傲,尊之为经典,是能为历史所肯定的。
《夜声》仅三行,现抄如下:
“在黑暗而且寂寞的夜间,
什么也不能看见,
只听得……杀杀杀……时代吃着生命的声音。”
这诗创作于上世纪20年代初,正是军阀战乱时期,诗人以如此精练的语言一语中的地揭示了当时中国最为突出的民族灾难。在散文诗初创阶段,许多人还在吟风弄月的陶醉中,这是何等难得。而且,她体现了散文诗最可贵的高度凝练、以小见大、思想与美文性高度融合的特色。闻一多先生当时即赞许说:“《夜声》《踏梦》是超等的作品。”
于赓虞先生在当时提出的散文诗观,也已达到很高的境界,他说:“散文诗乃以美的近于诗词的散文,表现人类深邃的情思。”他将情与思并提,极好地表达了思想、感情在散文诗中不可分割的一体性存在,而又需通过“美”来加以表现。我以为,他为我们解决了散文诗文体特色中至关重要的一个核心课题,即:深邃的思想、真切的感情与美的诗意表达浑然一体的存在与运作,是散文诗最基本的美学奥秘。
二
王幅明先生以他一贯的严谨,细微的作风,抱病编选了这本诗选,其规模、质量和印刷装帧的精美程度,在国内地区性散文诗选本中,堪推为最。我读后感到最佩服的一点是,他以这本书的整体面貌和风格,为中国散文诗树立了一个质朴而美、正派大度的审美形象。我想到一句话:“黄河之水天上来,”一种浩然大度,质朴自然的诗风,唯黄河的形象可以为喻,或也是河南人豪爽性格的一种体现吧。
窦跃生的《南阳汉画》中,有一章《二桃杀三士》,这是个人们熟知的故事,诗人以凝练的语言直击这个故事中震撼人心的内核:
“英雄之血,不曾溅洒于仇敌的箭镞,却红了兄弟的白刃。
三位勇士。
两枚桃子。
一个阴谋。
杀人不见血的故事在石头上演树,这个沉痛,比石头还要沉重。”
思想隐于平淡、冷峻的陈说之中,让读者领悟,这便是散文诗。
邵超的《疾风知劲草》,全诗如下:
“劲草,往往被疾风践踏,因为疾风知劲草。
柔弱的草,低矮的草,摇摆的草都很侥幸,因为疾风根本就没有把它们放在眼里。
疾风放在眼里的,也只有劲草了,所以疾风带来的灾害,永远属于劲草。
劲草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哪里?”
许多人谈散文诗的哲理性,且有“哲理性散文诗”的名目。其实,那种干巴巴的赤裸裸讲道理的“条条”,未必能算是诗。寓思想于形象,才是散文诗较好的处理方式,邵超的这个短章,值得反复思考、玩味。
王幅明的《跌落》是观瀑的感受。他在这章散文诗的最后写道:
“千里迢迢来此,只为看一次生命的跌落。
跌落产生壮丽。
唯有跌落,唯有跌落之后灵魂的不屈与不灭,才真正显示出生命的辉煌。”
三小节,迅捷地转折,每一转折达到一次上升,唯散文诗有这种轻捷灵活地抵达思想高度的快感,犹如坐着电梯升空。
三
思想在散文诗中的重要性,特别是她如何诗性的表达,愈来愈为诗人们所理解和巧妙地处理,在这本选集中成为突出的亮点之一。仅此尚不足以表述她的成就的丰硕和多样、思想性和美文性的双赢,诗的凝练与散文的舒放之并翼,题材和风格上的多样,内容上对于现实生活的关注及其诗性的体现,都是值得介绍的优点,限于篇幅,难以一一详尽了,仅举最突出的几则,稍加阐明吧。
老诗人潘万提以爱情题材诗知名,《渴望》也是,但都与常见的“软抒情”不同,我觉得非常别致,是爱情诗,又似不仅属于爱情,或对人生追求的其他境域,也颇有启示:
“渴望的手臂,举起来许久了。
想拥抱那一轮情爱的太阳。
冬日的太阳,陌生而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
仍在这远天闪烁温存的光芒。
举起的手臂,没有放下;
时间长了,便成了两棵苍劲的树;
只要心不衰老,十指的枝芽便不会枯槁,微颤,也是一种绵延的渴望。
那一只太阳鸟,还会来筑巢吗?”
女诗人蓝蓝的《散开的花束》,是一组多节段的抒情长诗,非常美。仅举一首。
“深夜,听——是什么在响?
风一阵阵吹过去了。
月亮移向西窗。听,是什么在响?
冥蛾在梦中抖了一下翅膀,寂静压在嘴唇上。
听——还有,还有什么在吻?
吉他挂在黑暗的墙上。”
对于这样的散文诗,还需什么赞扬,不需要了。只能用她自己的诗来称许:“每一个词都闪着宝石的光芒!”
李俊功写了许多民工生活的短章,很感人。我更喜欢这章《晚春》。不过是对于一片落花的惋惜,我却读出了对于人生、对于生命,自然也包括对于民工那样弱者命运的同情与忧伤。细,写得细极了:
“从早晨开始,花瓣纷落,直至黄昏以后,晚春的忧伤部分让一滴滴露珠渐潮湿了。
薄如刀片,削去了赞叹里的虚词!
无数青春的笑脸生动着表演的舞台。
想极力走得更远,甚至地平线以外,甚至心情以外。甚至久久的仇恨之外。
其实是一片花瓣以外!”
王剑冰是一位多产作家,我欣赏的是他的一些“超短章”,非常精炼,而又舒展灵动,很有味道,如这一章《河之语》:
“林将雾气撩开了——河的早晨,——河的灿烂。
顺着河,不只抵达黎明。河在昼夜兼程,抬眼之间,河已远去。
河是时间的故乡,乳名在这个故乡长大,长大的还有村庄和城市。
河从不饰掩自己的激扬、阴郁、愤怒或渴望。
每个人的童年都流淌着一条河。没有河流的地方,让人心绪不宁。
河是岸的意义,没有河,岸无以为岸。而河流可以选择岸,或排斥岸,流动就是河的目的。
荒原上的河,是自然的骏马。”
感谢幅明先生,为我们选出这样一本阵容强大内容丰厚的书。书中的优秀作品甚多,远不止我提及的几篇。诸如马新朝、廖华歌、森子、汗漫、曼畅、王猛仁、乔叶、艺辛、毅剑、冯杰、沉沙、马东旭、刘德亮、郝子奇、单占生、田桑等众多诗人入选的作品中,都有不少颇富特色的篇章,相信读者们定会从中获得充分的审美愉悦的。
2010年9月3日于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