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文
六岁的时候我曾大病过一场。父亲背着我去医院,长长的路父亲就那么背着我一步步地往医院走。父亲停下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把背上的我往上顿了顿。我说,爸爸,你累了,放下我吧,我自己能走。说着,我就从父亲的背上往下跳。但父亲不许,坚持着将我一路背到了医院。后来,父亲去世了,是因为车祸。母亲在几天几夜的昏迷之后醒来,对我和两个哥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家里的树倒了!”母亲是上海宜川电子配件厂的一个普通工人,月薪三十多元。用这三十多元钱,母亲养大了我们弟兄三个。
我小时候是从来不去理发店的,都是在家里由母亲来剪。母亲每次剪发之前都会说:“阿文啊,头发长了要剪了。”然后,母亲就把我按在板凳上,母亲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乱发。再然后,我就能看见自己的头发纷纷而落。围着我脖子的是一块黑色的绸,这块黑色的绸永远印入了我记忆之中,它水银一般流遍我的全身,随时都能将落发消融。
那真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多年以后,我已经被人们称作“影星”了,当我走进美发厅之后,总是觉得很不自在。我坐上转椅,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就会阵阵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令我烦躁不安,令我生气。那一次,理发师正在给我理发,我突然就扭过头问:“为什么都是白色的?你们为什么不能用一块黑绸?”我直视着理发师。理发师愣了好半天也没有搞清楚我为什么会希望有一块黑色的绸。他只好摇摇头。
小时候,我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件是从商店里买的。我身上的一切几乎都是由母亲一手缝制的。在某一个时期里,我对海员服着了迷,但是,母亲却根本没有能力为我弄到一件海员服。通常,每个大年初一的早晨,我总能看见母亲替我新缝制的衣服放在我的床头。就在那个新年的早晨,当我醒来,我又看见一件蓝色哔叽的新上装。与往年不同的是,母亲在这件新衣上镶了几颗“海员扣”,是从已故的父亲的一个老朋友那里要来的。同那块黑色的绸布一样,那几颗闪闪发亮像金豆子一样的“海员扣”,也从此印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童年的记忆中,还有一些事情同样难忘。放学了,我一个人独自回家。在离家不远处的地方,我总是不由自主地站住,因为我又看见母亲在生煤球炉了。烟把母亲包围,我听见母亲在剧烈地咳嗽,空洞而连绵不绝的咳嗽声把我的心揪得紧紧的。于是,我听见自己在说:妈妈,我要成为你的另一棵树!
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