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已经接近北京车站了,我们直挺挺地坐在软包厢的座位上,看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愚谦的紧张情绪也影响了我,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将要面临什么样的情况呢?我的脑子里忽然冒出来很多想法。
我记得,我第一次来中国想去看愚谦的家人时,他拒绝了。他认为很危险,很可能会对他的家人不利。当然啦,人们还是会怨他的。他的逃亡给家庭带来了多少不幸啊!那么,现在他居然带着一个外国太太回家来了,还要访问他的家,难道现在就不危险了?也许他们会不让我进家门吧。谁知道他们对我们外国人是怎么想的。
据我所知,在汉堡的中国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找一个中国对象,他们认为一个外国媳妇或外国女婿都会使家庭生活复杂化。就是中国来的客人,在我家一块说话,也称我为外国人。我有一次警告他们说:“你们在我的国家,你们才是外国人呢!”大家听了大笑起来。但是他们已经习惯了,不管他们在哪里,别国的人都是外国人。我常常听到这样的话:德国人都是个人主义者,他们不像中国人那样有家庭观念,等他们老了,会被送进老人院。而在中国家庭,孩子们还是照顾老人的,常常和他们住在一块,在经济上支持他们。可是一个德国媳妇,能够抚养年老的中国婆婆吗?或者一个德国女婿,会同意他的妻子经济上支持她的父母吗?当然不会!因此在一个中国家庭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突然出现一个洋亲戚。想到这里,我更怕和愚谦家人见面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个德国女朋友和她的华人丈夫回到印度尼西亚去看望公公婆婆,在家住了六个星期,她的公公没有好好看她一眼,只有在她离开时,才在机场拼命挥手告别,并且向她微笑。她回来以后对我和愚谦说:“他一定很高兴,我终于要走了。”愚谦听了以后大笑起来说:“按孔老夫子的思想,公公是不能直接看他的媳妇的,这是很不礼貌的。会被人说老不正经。”听到他的解释我发觉中国真是复杂。
想到这里,我吸了一口凉气对愚谦说,“你知道吗?我真有点后悔和你一起回来探亲,我真恨不得现在马上回家。”
“胡说!”愚谦说,他用了一句地道的汉堡俚语“Quatsch”来责备我,使我的心情又好了一点。“你马上会看到,你将成为我们家的中心人物,大家一定都会喜欢你的。”
火车缓缓地驶进了北京火车站,愚谦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走到过道上,把车窗拉了下来。
“小心点!”当他的头伸出窗外时,我喊着跟了出来。可是我也不自觉地把头伸出了窗外。站台上挤满了人,黑压压一片,每个来接乘客的人都伸长了脖子。有些人已经开始大叫大笑起来,还拼命摇着手,他们一定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对象。我发现我的两膝在颤抖,心已经快从嘴里跳出来了。
我看见一个年轻人,跟着火车跑动,高兴地跳起来,拼命地挥舞着帽子,他又像哭又像笑似的使劲喊着“小舅!小舅!”我的脉搏好像突然停止跳动了,他是在向我们呼喊呢!愚谦把上半身都伸出窗外,举起双手并且喊着一个名字,我一下子听不清楚他在喊的是谁。就在这时,穿着蓝的、灰的、黑的衣服的一群人,同时把手举了起来,二十个,三十个,一起大喊着:“愚谦!愚谦!”“看哪,这就是他!”整个队伍都开始跟着火车跑了起来,有几个年轻人还拽着愚谦的手死死不放。
“愚谦!愚谦!”
“愚谦弟弟!”
“愚谦哥哥!”
“小舅!”
“伯伯!”
……
呼喊声此起彼伏,我在德国时,愚谦虽然和我讲过他的大家庭,但是我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的大,如此的热烈和激动。
上帝啊,我已经觉得有些晕乎乎的了。他们喊的其实就是一个人,通过他们的喊叫,已经可以略微猜出他们和愚谦的亲戚关系。中国人对亲戚的称呼之多真是堪称一绝。但这样的一群人在喊,我也不知道谁是谁了。
最后火车终于停了下来,上来了一个年轻人,把下车的人都挤到了一边,抱着愚谦泪流满面。
“小锋!”站在站台上的人对他喊着,“把行李递出来。”
把行李递出来?从哪儿?从窗口?果然如此,别的旅客也是这么做,把行李从窗户口塞出去,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