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慧善
“慧姐。”愚谦从老远就冲进了一个老式的北京四合院,别看愚谦在德国待了这么多年了,但是他的脾气还是和过去一样,还没进门就开始嚷起来。这个四合院从外面看来实在不友善,高高的墙壁把里面挡得严严实实的,即使你做了几十年的邻居,没有进到里面之前,你还是对它一无所知。在德国,再好的住宅,再大的院子,对外都是敞开的,而且我们的大门口都会贴上主人的姓名,毫不隐瞒。但是在中国,隔壁姓什么,你不打听永远不会知道。北京四合院有自己很独特的方面,那就是外面再嘈杂,里面的小院仍会非常安静,种着花,种着树,闲来打个太极拳,充满了中国式的浪漫。但是慧姐的这个小院住了两三户人家,乱七八糟,小院也没人整理,从大门到她的家,深一脚,浅一脚。慧姐听到愚谦的喊声,很快从房间里迎出来,用左手食指按住嘴唇,轻轻地说:“小声点儿,快点进来!”
“怎么回事?”愚谦问。
“没什么,没什么。”她很不自然地笑着说,“没必要让邻居知道,我们有外国人来访。”她拽着我的臂膀,还没等我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把我拉进了房间。
一进门就是客厅,前厅或过道是没有的。
“欢迎,欢迎。”慧姐的丈夫伟东高兴地叫着,他用手指一把靠近火炉的藤椅说:“请坐。”
我很自然地解开了身上厚实的大衣。
“你最好穿着它,别脱。”慧善用手捂着我解开的大衣扣子说,“我们这里很冷。”
“你们的暖气坏了?”我问。
“是的,已经坏了十多年了。”伟东埋怨地说:“我们现在就只靠这个小火炉取暖。这个是烟筒。”他用手指着围着天花板绕了一圈的铁管子说,“这样一来,屋子里就可以暖和些。”
“来,坐下歇歇。”慧善说。
我刚坐下来,就见到两张并在一起的写字桌,它们几乎占去了房间的近一半。桌子上堆着书、纸和报纸。在左手的近处,我还看到几本很厚的书,大概是字典吧,它们被保护得很好,封面还被报纸包起来。在书桌的旁边,靠墙立着两个高高的书架,书架上横七竖八地放着书和纸张。墙角里摞着好几个纸箱,上面的浮土说明它们已经很久没有被动过了。总之凡是在房间里可以看到的地方,到处都是书、书、书。难道这个家要搬吗?我想。
“告诉我,愚谦,”伟东的粗嗓门又吼了起来,“那个时候,你怎么那么聪明,会逃到西方去?”
“嘘……小声点行不行。”慧善立刻警惕地说。
“你怕什么?怕邻居?”伟东更大声地说,“就让他们知道知道真实情况。”说着他又自己把声音放小了,“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你现在可是最好啦!你住在资本主义的西方,功成名就还有钱,而我们呢?我们住在被人赞美的社会主义,贫穷而落后。”
“你怎么知道我有钱呢?”愚谦问。
现在我懂了为什么伟东那时候会给我们开那样长的索物单,他一定很失望我们没有给他带莱卡照相机和彩电回来。
“当然你要比我们阔多了,你们准有一套大的公寓吧,彩色电视机就不用说了,肯定还有小汽车吧!常去旅行吧?至少你们在口袋有足够的钱和一本可以畅通无阻的护照。”
愚谦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伟东想立刻证实他的那些话是正确的,用手指着客厅说:“你们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家。”
慧善笑着把几个茶杯放在两个藤椅前的那个快散架的圆桌上。“让我们先喝点茶,别人一会就来了。”
别人指的就是愚谦的哥哥姐姐。
“我们想今天晚上在一个比较小的范围内让愚谦谈谈他是当初怎么出去的,以及他现在的近况。”慧善说,“这两天来没人敢提出这样的问题,人太多了,怎么谈啊?我也真害怕,我知道如果愚谦一谈这些话题,就又会触及他过去的那些旧伤口。”
在这个小范围内,当然慧善也是其中一员,因为她和愚谦姐弟的关系比其他的堂兄姐弟们来得近,他们是从小在一起生活过来的。慧善是愚谦的亲叔叔关叔和的第三个孩子。按封建家庭的老传统,这个女孩子生下来没几个月,就被叔叔过继给了替人冲喜、守了一辈子寡的亲姐姐关纫芳了。关纫芳——愚谦的亲姑妈——非常高兴,给这个孩子起名李慧善,“善”是按照她过世的丈夫家里的辈分排下来的,实际上她是愚谦的堂姐而不是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