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善的童年应该说是很幸福的。她到二十岁时才知道真实情况,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了,一直把亲妈妈当成舅妈,而把她的姑妈当成亲妈妈,一直到姑妈1966年去世为止。
慧善和伟东是在他们结婚后一起搬进这套房子的。它是伟东父亲留下的遗产,四合院和一般的北京高房子不同之处是,它只是平房,院子四周都有屋子,伟东和他的妹妹各占一半。慧善结婚后,前后一共生了三个女儿,因而房子显得特别紧张。慧善是个很有成就的机械工程师,会说流利的英文,还会点日文和德文。但她胆子小,是个多愁善感的贤妻良母,还经常客串唱些京戏。她最讨厌政治,也没有参加任何党派。她的丈夫,是日本帝国大学工程系毕业的高材生。返回中国后本想和其他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为祖国效劳,在国家建筑工程部一个下属单位做总工程师,负责住宅建设和城市规划,最初几年一切很好,但是随着中国各项政治运动的开展,一个爱说话的知识分子,无论他有多大的学问,总是不被领导喜欢的。他没有加入共产党,共产党不会要这么一个出身“不好”、只沉醉于自己的专业、只专不红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正因为如此,他的命运越来越不济,最后被迫提前退休。自那以后,他只能在家靠国家给的一点微薄的养老金和做些技术翻译赚稿费来过活。
伟东说话很冲,常常语惊四座,为此慧善常常担惊受怕,怕邻居会打他们的小报告。
“现在不会再害怕外国人来访了吧?”我说。
慧善点头说:“你说得对,但是你怎么知道历史是不是会重演呢?”
隔了不久,敏谦、迪谦、外甥小锋和他的妻子范冰都来了。
“这种四合院的老房子夏天倒凉快,但是冬天可真冷啊。”哥哥迪谦感叹地说。他不但没脱棉衣,连帽子都还捂在头上。愚谦亲热地把他的手臂搭在哥哥的肩上。
“今天有北京烤鸭,”慧善宣布,“伟东为了买这个烤鸭排了几个钟头的队,鸭买回来了,但是甜面酱忘了,他还得第二次排队去买甜面酱。”
“吃饭啦。”女儿晶晶嚷道。
桌子旁边放着个煤气灶,给我们带来些温暖。丰富的食物再加上几杯酒下肚,两个房间都显得暖和起来,我们脱下了大衣。晚饭后,慧善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纸箱,里面放着许多老的信件和照片。有慧善穿着很漂亮的夏装,戴着白手套在颐和园游玩的照片,有慧善和她的一些女友在一个生日晚会上穿着丝绸衣服的照片,也有慧善穿着獭皮大衣的照片。
我看了之后非常惊讶地说:“你过去那么漂亮啊?简直难以想象。”因为,她现在穿的衣服,上面是臃肿的夹克,下面是厚实的棉裤, 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您也有这样漂亮的衣服吗,舅母?”她边问边打量着我身上的牛仔裤,虽然那是新的,但是并不那么耀眼。
慧善又变戏法似的从床下拿出第二个纸箱,翻出了一本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照相簿,里面也有愚谦和他兄姐的照片,这对愚谦来说太珍贵了,因为他们的照片早就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销毁了。慧善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竟然没有受到什么大的迫害,也没有人来抄过她的家,这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
“愚谦,你把这些照片都带到德国去翻印,但是千万要小心啊,这是我们唯一剩下来的照片了。”慧善说。
愚谦默默地看着这些照片,忽然轻轻地说:“我看,现在该是我向你们谈谈以前发生的一切的时候了。”没有人回答他,大家都静静地看着他。
“我的出逃给全家带来了不幸,这点你们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愚谦说,“当时发生的一切是那么的快,到现在,想起来我都有点后怕。你们也知道美珍和我,被人为地分开了将近十年,我调回北京前,她又调到山西太原,分隔如此长久,两人关系很紧张,每次她从山西回来就吵架。“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她最后一次回北京,发现我和我娘过去的女学生阿德的合影,你们也都认识她的。我承认自己移情别恋,并向她公开地表示,这样不断地争吵,我再也不能忍受,说咱们不如离婚了吧!她一怒之下,把状告到了我单位的造反派,说我乱搞男女关系。这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两派斗争中互相攻击,把对方搞臭的最好武器。我在单位里再无立足之地,我再也不愿被送到青海去受第二遍苦了。
“当我发现再被打成反革命的可能性是很难再避免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结束自己的生命。因此当我发现了一本日本护照的时候,我想为什么不能冒险一试呢?如果我假冒不成,最多也就是一死,被军警一枪打死的话不是更痛快些吗?”
愚谦在叙述过程中,中断了好几次,痛苦地回忆使他声泪俱下。我在这时不知所措,只好用德文来安慰愚谦,用手搂住他的肩。但是我又想,这样也好,让他把心中的痛苦全都倾泻出来,总比一直憋在心里要好得多。
愚谦将他长长的故事说完,夜已经深了。大家先是沉默,然后唏嘘着坐在那里喝茶抽烟。整个气氛是那样地压抑,我已经觉得连气都要喘不过来了。迪谦还是那样一直叹着气,敏谦和慧善一言不发,晶晶和我越靠越近。我看了看她,忽然她绽开微笑对我说:“告诉我,你是怎么和愚谦舅舅认识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我怎么和她讲我们的恋爱经过呢?于是我对她点点头说:“我以后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告诉我吧,你看大家都那么难过,让我们都高兴一点吧。”晶晶恳求地说。
“对。”慧善也插话进来说,“晶晶有道理,我们应该把过去难过的事情忘掉,Petra,来,给我们讲讲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即使是一直垂丧着脸的敏谦,也突然微笑着对我说:“Tell us your love story.”(谈谈你们的恋爱史。)
就在这时,大家都高兴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是啊,your love story。”
“你来说吧,”我央求着愚谦,“我不能说那么好的中文。”
“还是你说吧!来,大家都愿意听你的。”
我考虑了一下,坐在凳子上,不安地挪来挪去,最后说:“好吧,我说。”
“等一会儿,”慧善打断我的话,“我们还是坐到客厅去,那里比较舒服,我再沏上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