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红楼梦》里一段。花已葬完了,宝玉据说有应酬,兴冲冲地凑到姐姐妹妹堆里去了。剩下黛玉一个在园子里寻寻觅觅,正好就听到梨香院里笛韵婉转,歌声悠扬。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再听还有两句:“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得个大小姐心动神摇,如醉如痴,不免又哭了一场。
哭什么呢?问林黛玉她未必说得出来。问红学家,他们倒是能说,你却要捂着耳朵跑。想必就是黛玉同志在与封建礼教的艰苦斗争中感到孤独、迷茫,云云。
这么揣测不是毫无根据。前几日看昆曲《牡丹亭》,戏单子上就把杜丽娘尊为反礼教的斗士。反封建、反礼教,这是通行了近百年的信条,我不敢非议。我只是觉得,如此看《牡丹亭》和《红楼梦》,未免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吃也吃了,却不知滋味也。
古人和今人一样,都爱说大道理,也都讨厌大道理。比如《牡丹亭》里,一上来杜丽娘她爹就板着脸教训:整天睡懒觉,不好好读书,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上进!这和当代的爹是一样的口吻,当然不招人喜欢。但恐怕一百年后的爹也还是这么说话。
于是“问题少女”杜丽娘就不得不爬起来读书,读书之余就“游园”、“惊梦”,就被一片落花吓掉了卿卿性命。
我在台下摇头晃脑听到这儿,几乎要跳起来:汤显祖汤先生啊,如今可是二十一世纪了,你让中国人民怎么相信天下还有这么脆弱的水做的人儿?何况据说她还是反礼教的斗士!
——这就是今人和古人的重大不同。在古人,比如汤显祖、曹雪芹和杜丽娘、林黛玉看来,这个红尘滚滚、良辰美景的世界是真的托在一朵花上,它随时会坠落、陨灭,“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这是绝对的幻灭感和绝对的脆弱感。在《红楼梦》中,黛玉听到的正是《牡丹亭》的曲子,中国古代文明中两个最脆弱、最敏感、最阴柔的灵魂必然相遇。
脆弱有什么好?值得你摇头晃脑地赞叹?看官必会如此断喝。我承认,脆弱没什么好,我正在努力将自己锻炼成钢铁战士。
我要说的只是,对脆弱没感觉肯定是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的。看不懂《牡丹亭》、《红楼梦》当然不要紧,比较要紧的是,一种丝毫没有脆弱感的文明。其中所有的人都会像吃了“伟哥”,兴致勃勃,亢奋折腾,热火朝天地瞎忙活,死气白赖地硬挺着。而硬挺着为什么,没人知道。
所以,今夜且听《牡丹亭》。昆曲是软的,颓的,在无穷无尽的水磨缠绵中,姹紫嫣红开遍处,终付与断井残垣。走过了三生路,便是曲终人散,茫然四顾,问一声:“赏心乐事谁家院?”
摘自《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