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车还空返，甚失所望，兼叙远别恨恨之情，顾有怅然……

东汉诗人秦嘉与徐淑的来往信件见于《艺文类聚》，读其《重报妻书》，儿女情长中有伟大的庄严，笔墨之间，情意绵软，言之不尽，如梅尧臣论诗所说的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秦嘉以从容舒缓之笔，叙谈日常生活之事，抒写夫妻离别之念，格外有情，情在日常中，还带有淡薄的个人色泽。

顾有怅然，仿佛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的味道，抑扬顿挫，刚柔相济。

间得此镜，既明且好，形观文采，世所稀有，意甚爱之，故以相与。并致宝钗一双，价值千金；龙虎组履一緉；好香四种，各一斤；素琴一张，常所自弹也。明镜可以鉴形，宝钗可以耀首，芳香可以馥身去秽，麝香可以辟恶气，素琴可以娱耳。

铜镜幽幽，既明且好。设想在阳光明媚的早晨，屏风下的徐淑对镜顾影，思念着远在中原洛阳的郎君，拉开抽屉，有好香四种、宝钗一双。窗外，天空蔚蓝，上面飘满白色的蒲公英，对镜的徐淑一时满怀惆怅。

我曾经把玩过一面铜镜，那是块古老的铜镜，背面长满铜绿，打量镜中影影绰绰的身影，看自己的面容映在冰凉的镜面上，连同前人的一笑一颦，落在里面，一起沉到时间深处。镜面苍黄，镜面沧桑，不禁想起这块镜子曾经重叠过的多少人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层层像纸一样，叠压在古镜的底部。

既惠音令，兼赐诸物，厚顾殷勤，出于非望。

千里在望，不尽依依，疏简寄情，言不尽思。不是秦嘉，亦非诗人，我也觉得徐淑的回信婉转有致，婉转有致中亲切可人。

镜有文采之丽，钗有殊异之观，芳香既珍，素琴益好。惠异物于鄙陋，割所珍以相赐，非丰恩之厚，孰肯若斯？

在中原生活久了，忆雨，念雨，也怀想江南的湿气。夜里读这样的短笺，心际波光粼粼。楼外有风，拂吹窗帘，如在乡野，我忍不住扭头去看。

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敕以芳香馥身，喻以明镜鉴形，此言过矣，未获我心也。昔诗人有“飞蓬”之感，班婕妤有“谁荣”之叹。素琴之作，当须君归，明镜之鉴，当待君还。未奉光仪，则宝钗不列也；未侍帷帐，则芳香不发也。

据敦煌文献写本《重报妻书》，秦嘉随书赠予徐淑的，除了宝钗一双、好香四种、素琴一枚外，还有歌诗十首，并说：“诗人感物以兴思，岂能睹此而无用心乎？”对于秦嘉所赠诸物及诗作，徐淑以“览镜执钗，情想仿佛；操琴咏诗，思心成结”作为响应。

我染世已深，不再思心成结。年龄渐长，乡愁是说不出口了；年龄渐长，春愁是说不出口了；年龄渐长，思心成结一类的话更是说不出口了。城市是一块荒漠，没有山水，没有花草。天酷热，灰尘满目的街道上，煮得熟鸡蛋，但见威武雄纠的汽车放肆地排着尾气，烈日在眼前照耀，照得我思心全无。近来入睡得很晚，因为室内热，不耐酷暑，与其辗转难眠，倒不如借书遣兴。耳畔伊悄声道：“夜深，该睡了。”

秦嘉早逝，后，妻兄逼徐淑改嫁，徐淑作《为誓书与兄弟》明志云：“烈士有不移之志，贞女无回二之行，淑虽妇人，窃慕杀身成义，死而后已。”未几，哀郁而终。

今所存者，皆秦徐夫妇往来叙情之作，“夫妻事既可伤，文亦凄怨”，凝眸、深情、怀想、青衿飘袂，时间如刀，快两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