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花园谋杀案

张映姝

去年年底，错过了《空中花园谋杀案》在乌鲁木齐的两场演出，懊悔不已。没想到，来北京的第一天，就碰上了。真是机缘巧合啊！一行四人五点半从民族饭店搭车直奔东直门。一路的堵。一个多小时才到。匆匆忙忙地吃饭，食不知味，只因兴奋。

一进剧场，就被震住了。舞台背景是巨大的人的躯体的上半部，无头，胸前有大大的伤口。舞台左侧是巨大的三根手指。舞台右侧是一双穿着高跟鞋的腿，弯膝。落座后就想，是被肢解的意思吗？预示着剧情：谋杀？碎尸？惨案？心里有丝丝寒意。为人母后，似乎与血腥、暴力等的东西距离更遥远了，更见不得了。

戏开场了。11名演员在舞台上轮番说着台词，用单一的腔调，用僵硬的姿势，或歪着脖子，或硬挺着脖子，一律站着。台词说，垃圾场发现一辆汽车，车内有血迹。台词说，房产大亨汪总失踪数日，车内血迹与汪总血型相符。台词说，汪太太悬赏价值500万元的超级别墅“空中花园”，只为找出凶手。于是，一场好戏开演了。剧情的走向与通俗的影视剧似乎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三组人物轮番出场。第一组人物是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的过气明星孔艳艳，暗恋她的主治医生赵大夫和爱慕赵大夫的小护士。每个人都痛苦不堪。赵大夫为孔艳艳的昏迷痛苦，为她醒来后对自己的不接纳痛苦，为她因事业失意的痛苦而痛苦。小护士为赵大夫的痴情而痛苦、嫉妒。孔艳艳为被救活而痛苦，为演艺事业的失意而痛苦。第二组人物是患有脑癌、只能再活一个月的皮皮虾，曾是他大学密友的董事长和董事长夫人（皮皮虾的初恋女友）。在死亡边缘的皮皮虾前来寻找真爱——董事长夫人，只求一吻。陷于资金困境的董事长一筹莫展。他们也痛苦不堪。第三组人物是苏苏、苏苏的姐姐苏文静和苏苏爸。出狱的苏苏爸想享受天伦之乐，却遭到了儿子的谴责。儿子谴责父亲让他们姐弟俩过着底层、屈辱的生活。女儿已经对屈辱的生活麻木了，生不如死。他们也痛苦不堪。

痛苦，来源于现状，是对现状的不满足。改变现状，就不再痛苦。改变现状的馅饼，就是顶级楼王——空中花园。有人蠢蠢欲动。有人暗怀鬼胎。有人尔虞我诈。舞台呈现的是，赵大夫为了挽救孔艳艳的演艺事业，声称自己是杀害汪总的凶手，而爱他的小护士为了他愿意牺牲自己，要做他的同谋；董事长为了空中花园，说服皮皮虾用有限的生命换取更大的价值——反正他一个月后就会死去，索性就充当凶手吧——好处是：创造机会，让皮皮虾满足吻董事长夫人一下的愿望；苏苏爸出于愧疚，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过体面的生活，情愿去当凶手。每一个愿意充当凶手的人都是为了爱情、亲情，都心甘情愿，都义无反顾，坚定而决绝。而把他们推向凶手境地的爱人、亲人们，爱在哪里？对比，强烈的对比。荒诞、冷幽默、反讽的意味多么强烈。冷酷无孔不入。剧情的推进已远远超出了预想的轨道。

谋杀进入空想阶段。三组人先后进入西餐厅。分别谋划自己的谋杀计划，矫正自己的谋杀口供。乱成一锅粥。冷眼旁观的厨师长打断众人，建议凶手杀死一只蜗牛。三个凶手竟没有能力杀死一只蜗牛。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惊慌中，董事长认出厨师就是汪总。汪总因为妻子不能忍受自己的宠物猫而逃避现实，匿身于西餐厅，与“路易十三”（一只老鼠）同居一室。这就是结局了。

似乎没完？叙事已经结束。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群幻想自己可以骗人的人，一群冒充自己刚刚杀人的人，一群只想帮助亲人爱人的人，上演了一场并不存在的谋杀。谋杀，抑或被谋杀？应该是“空中花园”谋杀了他们，谋杀了人性。“空中花园”只是一个夸张的物质符号，现实中有多少人为了物质疯狂，疯狂到要去断送亲人的地步。生活中，在物质面前，每一个人都将受到诱惑，可怕的是，这种诱惑有时并不是物质本身带来的，而是物质点燃的某种情感，比如尊重、崇拜、爱，等等。

似乎没有意义？意义是主题还是中心思想？抑或是要讲明一个道理？荒诞派戏剧的意义是什么？是无意义。《空中花园谋杀案》是有点荒诞，但绝不是没意义。“它与现代人的生活更相关，不仅仅是当代中国人的生活，他选择的故事具有国际性，我作为一个美国人也能够看懂。”美国著名戏剧评论家康凯莉这样评价。

舞台呈现依旧是孟氏戏剧的创新之重。除去舞台背景的震撼之外，苏文静从观众席中歌唱着走上舞台；在表达欲望上升时，投影技术营造的长蛇攀援过舞台右侧巨大的女性双腿的隐喻；还有，凶手们杀死蜗牛时的夸张表演，等等，都具有强烈的剧场性，观众为之一振。

《空中花园谋杀案》是孟京辉“音乐剧种子计划”的第一部作品，而且被冠以“音乐剧”的名头。有评论说，作为音乐剧，《空中花园谋杀案》里的歌曲还是挺耐听的。他想做的是有中国特色的音乐剧，虽然《空》剧本质上还是个游离在话剧和音乐剧中间的混沌形态，要树立中国特色的标杆勉强了一点儿，但它至少能和百老汇或欧洲的音乐剧很轻易地区别开来。的确如此，比如苏文静在精神崩溃意欲自杀时一边将脖子套进绳索一边唱的那首《天堂》；比如说，该剧给人的总体感觉还是更像话剧；比如说，该剧的许多演员都是非专业演员，等等。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孟京辉的音乐剧尝试已经得到了认可；2009年该剧被评为“年度中国最佳原创音乐剧”，2009年首演当年即突破百场演出。听说，今天是它的第二百场演出，不知是不是真的。

走出剧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话。我轻轻地问同伴：H老师，你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我喜欢看话剧了吧？他一脸郑重，回答：明白了！我们大笑了起来。笑声爽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