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恨的天真

王太生

《红楼梦》第49回写史湘云吃生鹿肉，写她一边吃，一边说：“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并自夸“是真名士自风流”。

文人都是性情中人。爱与恨，有时也很天真。

古今第一“情义哥”王子遒，夜半脱衣刚想安寝，忽然想起，好友戴安道多日不见，便穿衣下床，乘一叶小船，冒着鹅毛大雪，一夜摇橹，天明时赶到戴的府上，见朋友安卧鼾眠，便转身折返，別人问他为什么不进去？王说：“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子遒看望朋友，凭的是第六感觉。就像读一篇小说，没有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探听结尾。这位“情义哥”，对朋友的感情，尽在一个“兴”字：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这样一个过程，他享受到了，其他倒显得不是那么重要。

这在今天，有点像“酒驾”，只有在喝醉酒的情况下，一般人才会做这事。酒后，大脑皮层兴奋，意犹尽未，很想找个人喝茶聊天。朋友是最好的倾诉对象，于是登舟弃岸，乘兴而行。好在那时，江南的河道上并不拥挤，又不要他撑篙划桨。找来《世说新语》，里面有这样的字句：“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士〉，忽忆戴安道。”一读，果然。

张爱玲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

美味江鲜，苏东坡赞它“芽姜紫醋炙鲥鱼，雪碗擎来二尺余。南有桃花春气在，此中风味胜莼鲈。”鲥鱼多刺，这是没法子的事。一代才女，品尝又嫌麻烦，就像小孩子淘气似地嗔怪几句。

一树海棠没有香气，就像一种美，多少带点缺憾；一部红楼才有前80回，怎么读，都让人觉得不过瘾。一个人心中有爱，恨也很天真。张爱玲的恨，是透明的，恨好事美中不足。与外界，并无计较和瓜葛。

爱有爱的憨态，恨有恨的情形。

乡村小学，茅房的墙壁上，不知谁家的孩子涂鸦，“张×是大坏蛋”，歪歪扭扭的字迹后面，“大” 看上去很突兀，显然是后来添上去的。

懵懂的孩童，被玩伴欺负，心中有忿，又不敢与外人说，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发泄，茅房墙壁的飞龙走凤，带有一种稚气。

我小时候也很天真，现在想来简直是幼稚。夏天吃桃子，把果核埋在门前土中，以为埋一枚果核第二年就能爆出一棵小桃树，以后吃桃子，再也不用外婆去买了，想吃就吃，随便就从小桃树上摘一个。暑假的时候到乡下去玩，看到昆虫天牛，长长的犄角，近似牛角，一直以为，耕田里的水牛，是天牛慢慢长成的。

即便是很多年之前，我还未见过海。第一次在香港浅水湾亲近海时，竟兴奋得手舞足蹈。我光着脚丫跑向海的怀抱，手中捧起的是一汪温热的南中国海。我甚至不相信这一湾清澈海水是咸的，被浪头打湿手臂，偷偷地，趁四下里无人，一个人浅尝辄止。

王安忆说：“汪曾祺的小说写得很天真，很古老很愚钝地讲一个闲来无事的故事，从头说起地，‘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地开了头。”其实，汪曾祺文字中更多的是温暖。爱，让一个人即便很年老了，看上去，也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