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价廉的收藏，对家庭经济生活还是有影响的，至少从太太的脸色就可以感觉出来。有时候买到过比较贵的东西，兴奋之情却抵不过花了钱的那份歉疚。于是我总把衣橱打开，检查一下西装是否三年内不必更新？再把鞋柜打开，看看那些破皮鞋用轮胎底补上后跟能否再对付一年半载？这么想着，那份歉疚感似乎就得到了缓解。

除了书柜以外，也该有个文物柜

台湾经济起飞后，把冰箱放在客厅里的人渐渐少了，但马上又是酒柜登场，约翰走路，XO都成为向访客炫耀的资本。有人大声疾呼以书柜代替酒柜，痖弦则呼，除了书柜以外也该有个文物柜。等于是家中小小的博物馆，与自己家中历史发展有关的东西均可置放。他提到前台北市长杨金朴，便将当初母亲养猪的猪槽特别保留下来，因为母亲含辛茹菇，靠喂猪赚钱养大他，在他心目中其价值不会抵于毛公鼎。

痖弦不喜欢修改过的文物，他觉得这些有其特殊背景的老东西，保持原貌最美，摆在原来的环境里最美，所以当他看到那些被敲下来的佛头时，心里很难过。由于时代变迁，物换星移，有时为兼顾社会现代化与保存文化遗产，有些举措与方式乃出于无奈，但他希望尽可能保存文物的原貌，丑一点又有何妨！你见着一个歪了的盘子，古人一定也看到它歪了，歪有歪的美处，相同的体认使你与古人间有了更多情感交流，不也很有意思吗？此外，痖弦比较喜欢当初制作是为使用而不是为欣赏的东西，他认为过分的精致会变成一种颓废，民间工艺之美在于粗犷，传达出的是一种真切的氛围，呈现在眼前的是一般人民的原貌。例如他买到一个老的瓷盘，除了烧制时留下的款外，还有一个浅刻的字迹，便推测可能是早期大家族宴客，盘子不够，别房的借来用，怕分不清是哪家的东西而做的记号。经过这么一推测，一幅喜庆热闹的场面便浮现在眼前，甚至听到了那带有浓重地方色彩的口音……

痖弦以为，值得收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艺品店里、古董摊上，林林总总，永远是也收藏不完的。拥有固然好，但博览、闲观更有趣。他有时候去古董商场，不是为了购买，而是要欣赏那些古物，牢牢记住它们的品相，下次再去可能就看不到了。古人说阅人就是阅事，他则说阅物也可以算是阅事。

有一次，痖弦在敦化北路一家古董铺看到一座雕镂精致的木橱，有很多抽屉，抽屉里还有暗格，用来防盗。一般人只能打开明格抽屉，只有懂得机关的主人才能打开暗格抽屉，存放珍贵细软，不必上锁，也不会遗失。这样奇妙的木橱，如果不加以珍藏和研究，很快就会失传的。痖弦反复欣赏，久久不肯离去。

还有一次，在光华商场，他看到一个铜做的小墨斗，古色斑斓，至少有两百年历史。如果不是店员告诉他，怎么也猜不出它有什么用途。原来这是账房先生到乡下收粮随身带的墨和毛笔，整个看起来就像轻巧的长杆烟斗，抽出铜管里的毛笔，蘸上小斗子里的墨汁（用丝棉浸泡），便可以记流水账了。在没有铜笔、铅笔、原子笔的时代，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妙法，痖弦称它是中国人的自来水笔，充分显示了中国式的智慧。

既然不在乎拥有，痖弦也常常将收藏品送人。例如他买了一本旧的剧本，还附有乐谱，想到研究戏剧的曾永义比他更加需要，便主动送“礼”上门。他买到一尊用纸浆制成的老土地公，让好友、研究民俗的庄伯和看中拿去，过了很久，庄伯和才画了一幅土地公的画像还他。痖弦笑说庄伯伯和拐走了他的土地公，不过能将东西送给了解它喜爱它并会珍惜它的人也是一大乐事。痖弦还曾捐献过几十件收藏品给杨蔚龄创办的知风草文教协会，作为筹募中南半岛贫苦儿童资助学金的义卖品。

收藏之乐乐如何？2001年7月，在痖弦温哥华的家里，笔者亲耳听到了他的表述。他先给我看了一方章：“有物宜玩，无志可丧。”是台北金石家薛平南应邀为他专刻的，话题便从这里开始。

收藏，是最好的休息。痖弦长期担任《联合报》副刊和几家刊物的总编，工作压力一直很大，偶尔将自己沉浸在这些能一再玩味并生出不同趣味的器物中，可以让紧绷的心情和持续思考的脑子获得真正的休息。这个经验，是他从一位美国黑人作家那里学来的。1968年，痖弦与小说家聂华苓去拜访美国现代小说杰作《隐形人》的作者罗夫·艾立森，正值他在家中安装一部古怪的机器。据他太太说，他时常“玩弄”这部机器，拆了装，装了又拆，由拆装中获得休息，以减轻他写作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