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中原之子 上一版3  4下一版
将军院士的“追梦”人生
      
返回主页 | 郑州日报 | 版面导航 | 郑州晚报      
上一期  下一期
将军院士的“追梦”人生
——中原之子系列人物之邬江兴

本报记者 刘春兰 王 红 文 杨 光 图

军人的血应该是沸腾的

初见邬江兴,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

想象中,将军,当是面容严肃、果敢决断、气势杀伐的汉子。等待的心情,不免愈加忐忑。

可眼前一身戎装的邬江兴,更像是一位让人心生亲近的师长:温和的笑容略带疲惫,伸出的大手温暖而坚定。

然而谈起梦想,他斩钉截铁:“追逐梦想,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短短一句话,军人的血性本质暴露无遗。

人们常说,军人的血总是热的,可邬江兴却说,军人的血应该是沸腾的。

1953年,邬江兴出生在一个革命军人世家。父亲邬兰亭是新中国第一批授衔的少将,后来,儿子邬江兴成为了新世纪第一年授衔的少将。

邬家祖籍是原河南省固始县的金家寨,后划为安徽省的金寨县,那是共和国“出产”将军最多的县份之一。邬江兴的爷爷曾任区苏维埃主席,参加过黄麻起义,牺牲于大别山区;伯父参加红军长征,在腊子口战斗中牺牲;父亲13岁参加红军,母亲1938年入伍,他1953年9月诞生于军营……

父亲以全身上下几十处伤疤告诉他:一个军人,就要在战场上显示存在价值,否则军人有什么用?当国家和民族需要的时候,军人要敢打大仗,敢打硬仗,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在这样一个军人家庭,耳濡目染,邬江兴的骨子里埋下了坚韧、执著、绝不轻言放弃的铁血,犹如沸腾的岩浆,静静隐藏。

正是这种意志的存在,使得邬江兴如同父辈一般,在信息技术这没有硝烟的战场上不断前行。

回首过去,我国通信发展史上曾经有着一段“尴尬”往事。

30年前,我国通信产业尚处于起步阶段,当时全国电话装机量不足800万线,平均近百人才拥有一部电话,要想装电话,不但要交5000元钱,还要等上一年。然而,与此同时,美、日、德、法等七个国家八种制式的程控交换机纷纷抢滩登陆我国通信市场,每年数十亿外汇流向国外,我国通信网络安全也面临着极大威胁。

面对这种形势,1983年,时年31岁的邬江兴,只有本科学历的他,带着十几个同样满怀报国热忱的年轻军人“出发”了。

八年寒暑,在无图纸、无技术、无资料、无资金的艰难困境下,邬江兴和他的战友们采用创新的技术路线,一步一个脚印,从1200门的G1200样机,到2000门的HJD03程控样机,再到6万门的“04机”,终于研制出我国首台大容量数字程控交换机,话务量处理能力居世界第一,技术水平居国际先进水平,打破了西方国家“中国人不可能搞出自己的大型程控交换机”的断言,创造了世界通信史上的一个神话。

随着“04机”逐步实现产业化,我国固定通信网发展速度和规模迅速跃升到世界第一,这不仅为国家节省了数百亿美元的外汇支出,更创造了近万亿元的产值,也为今天我国网络通信技术发展奠定了基础。

愿以此身长报国

“04机”的成功,让人们称邬江兴为振兴中国民族工业的“民族英雄”。

可是他说,我是军人,军人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防御侵略。当我国高新技术滞后、民族工业微弱而遭蚕食瓜分的时刻,这里就是战场,我有责任以这种方式保家卫国。

邬江兴记得,曾在鄂豫皖苏区和鸭绿江对岸浴血奋战的父亲,对战场英雄视若平常,谈起钱学森、华罗庚、朱光亚等科学家却推崇备至。当邬江兴也以重大发明震撼中国之时,放牛娃出身的父亲为自己养的6个孩子中间出了这么一个老四而欣慰不已。

往常儿子家信都只写给母亲,而父子俩平生唯一的正式通信,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初。

1969年,军队进行改革,工程兵出身的邬江兴,被选拔到计算机维护岗位。那个时候,全国的电子计算机不超过10台,从事维修维护的人员不过几百人。

能够进入“神秘”的计算机领域,邬江兴既感到兴奋,又感到压力。为了恶补文化知识,邬江兴抓紧一切时间,到工厂里学,跟着老同志学……就连晚上值班时,邬江兴也在《毛选》下放着《数学》。 一次,他在偷学时被抓到了。在那样特殊的时期,他从优秀团干部、五好战士标兵被“发配”到农场种菜喂猪。

那是邬江兴人生面临的一次低谷,他深深陷入迷惘和痛苦中。

父亲回信了,大大一张公文纸上,红蓝铅笔粗粗写了几十个字,是你认准的事就走下去,没有信念是做不成任何事的。

拿着父亲的亲笔信,邬江兴心中波澜起伏。

随后,他定下心来。靠姐姐的朋友帮忙,邬江兴写信拜上海豫园中学校长周风为师,系统学习初中高中6年的数学和物理。

这样一对从未谋面的师生,在上海与大别山之间两地传书,一天一封信,请教问题,批改作业……一年后,周老师说,我能教的全都教给你了。邬江兴这才想起,自己寄信是免费军邮,周老师可是每天自付邮费给他寄信。

那个时候的周老师大概不会想到,自己的心血不会白费,在若干年后真的教出了一位将军院士。

1994年8月,美国30多家公司邀请邬江兴赴美进行商业化技术交流。在美国,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为他安排了豪华的五星级宾馆,派出了接待国家元首的加长外事礼宾车,鲜花、宴会、学术交流,参观最先进的实验室和一流的仪器设备——最后归结为一句话:留下来吧,这里有你需要的一切。

可邬江兴不但无法接受这种“盛情”,反而更被一组数字刺痛:中国高技术产品出口份额仅占世界的0.8%,而韩国占6%~7%,日本占18%。身为中国军人,他只有一个念头:愿以此身长报国。

数星期之后,邬江兴回国,立即开始规划开发国外市场的宏伟战略。

邬江兴说:“只有我们用上自己的技术装备,不再看人脸色任人摆布,才是我们科技工作者的最大愿望!”

科学是一种遗憾的艺术

岁月如歌,转眼21年过去了,可采访仍然绕不过04机。

04机是天才作品吗?——邬江兴摇摇头。岁月长河的冲刷积淀,他在科学征途上走得越发深沉朴实。

他说:“当年的‘成功’,因为我走的是弓弦,他们走的是弓背。”

“弓弦”就是捷径。邬江兴走“弓弦”,得益于他的半路出家。

当时,他正陷于人生第二次沮丧。牵头设计每秒5亿次计算机已经两年,项目却因裁军而下马。几番折腾之后,无奈受命搞程控交换机,一窍不通,便“剪径”硬闯。

而恰恰因为如此,思维来了一次原创性革命,对这程控交换机,别人看成是计算机控制的电话交换机,他却看成是可以提供电话交换功能的计算机。

当时,计算机贵为皇冠明珠,他们这批IT早期开拓者自恃新锐一族,对接手老旧电话交换机相当鄙夷,执意要把计算机红旗插上交换机山头。他另类发明而扬长弃短,别人传统改良而舍近求远,这一下就是霄壤之别。

邬江兴走“弓弦”,也得益于他的知识积淀。

他从小就对无线电感兴趣,刚上初中,就在课余用一个星期的时间,自主装配出了连高三学生都要挠头的五灯收音机。

“为了那台收音机,我可真是着实骄傲了一阵子呢。”提起那段往事,邬江兴朗朗大笑,眼角眉梢都不禁带出孩子气的天真。

“我17岁偶然当上了计算机的纸带穿孔员(即数据录入员),当时的电子管计算机足有一幢楼那么大,只有送纸带时能朝机房里面望一眼,一派幽静之中无数红绿小灯闪闪烁烁,我也从此迷上了那个‘仙宫幻境’。”邬江兴坦言,他这个年纪的人,极少能有幸如他亲睹机械计算机、电子管计算机、晶体管计算机、集成电路计算机、大型集成电路计算机、超大型集成电路计算机整个历史系列。

早在上世纪70年代,邬江兴曾到上海跟着我国第一台军用集成电路计算机学习维修;曾两次到上海工厂当军代表,监督设计成果投产;曾到洛阳参与开发、生产、使用三方联合项目,这些经历将产、学、研的过程打通了,使他明白科研成果的开发设计、制造工艺、资源配置、成本核算、材料核定、工种投入等等“应该在哪儿下爪子”……

厚积薄发,奇迹渐渐逼近。只是,04机创意有了,如何变成样机,面对“瓶颈”,邬江兴和同事们冥思苦想7天7夜。

一位战友问:能不能用5亿次计算机下马时封存的东西?一句话启发了他,封存的计算机设计方案很快移植到了04机研制上,从此惊涛裂岸、一马平川……

时隔21年,再次回首曾给自己带来巨大喜悦的04机,邬江兴感叹更多的却是一丝遗憾。

科学,其实也是一种遗憾的艺术。

邬江兴说:“科学的创新,往往扎根于理论创新。前进的距离,往往取决于你敢不敢把步子迈得更大!”他直言,“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会在04机研发之初把理论创新做得再扎实些,把前进的步伐迈得再大些!也许这样,我们当年将会迎来一个引领世界通信技术的机会。”

追梦的脚步不能停歇

军人有多种类型,邬江兴属于刚烈一类。科学家有多种类型,邬江兴属于豪放一类。

好奇,好斗,科学勇士的这两种禀赋,邬江兴兼而有之。

雄辩,是他的最大标志,也是他的唯一嗜好。

邬江兴口若悬河,设问、立论、反驳、思辨,一针见血,滔滔不绝,而几乎所有话题都是工作、工作、工作!

在04机研发过程中,为了赶进度,邬江兴想出了一个“狠”招:他安排人24小时在实验室门前站岗,每天规定18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不到时间谁也不能走;但是,能提出开创性工作思路的人除外。

在同事朋友的眼中,邬江兴透明,纯粹,清澈见底,肝胆相照。邬江兴的话语激流,从来只奔腾于大是大非的理性河床之上。他不赞成个人英雄。从小在军队大院当“孩子王”,他就知道玩耍也得有人跟随。16岁参军当工程兵,看到全体将士共同抢救山崖塌方,看到4辆卡车并排开进巨大山洞,他对集体的伟力更是刻骨铭心。

因此,他深深依恋他的团队,紧紧依靠他的团队。

当时光回溯到2003年,50岁的少将邬江兴,自信而平静地走上中国工程院院士申报答辩台。拂去将军光环,也拂去一路尘埃,站在众多评委面前,他不卑不亢,谈吐从容……面临激烈竞争,他却一再强调,所有成绩都是整个团队精诚合作的结果。

在这个团队里,成就感是最美的冠冕。

邬江兴懂得将军的成就感,他说,一个指挥员,可以允许犯战术错误,却不允许犯战略错误,战略实现是指挥员的最大成就感。

邬江兴也懂得士兵的成就感,他说,要让跟着老邬干的这支04机团队成为通信领域的“王牌军”,要让跟着老邬干的全体成员人人拥有成就感。

成就感只能产生于成就。老邬如同一团熊熊火焰,既无情地烧灼,也仁厚地温暖,推着,赶着,催着,逼着,把年轻人源源送入成就之门。

一方面他特别民主。搭建的技术舞台上人人平等,没有专家教授,不分年龄长幼,不看学历高低,唯独崇尚科学真理。他鼓励大家勇于发表意见,碰撞思想火花,不要怕讲错话。所以形成了一个传统,每当讨论技术方案,大家就吵得一塌糊涂,越吵他越高兴。

一方面他又特别严厉。大家都知道,严谨果断的老邬,喜欢把工作比作打仗,只求结果,不要过程。“我要求学生在讨论工作的时候充分发表意见,但当工作任务确定下来以后必须执行,容不得说三道四,强调客观原因,该完成时哪怕不吃饭不睡觉也得完成。”

因此部下们不敢懈怠,在高温、噪音的室内焊接电子元件,一干就是几个月;经常在条件艰苦的工作间里睡地铺,吃方便面……

邬江兴在“逼”战友,更在“逼”自己。他说:“必须有思路!必须有创意!必须有干劲!”

这位常常一身便装的将军,日日夜夜泡在同事之中,泡在科研之中,除了维持基本生存的吃饭睡觉,基本上是“一个不回家的人”。

谈起家庭,他很动情。同样身为军人的妻子陈红星,非常理解他、支持他。他加班加点一干就是半年一年,搬家时5个星期没回家,连家门也找不到了,妻子将所有家事都一个人默默兜着。他们结婚8年才团聚,儿子出生20天他见第一面,1岁多见第二面;后来他天天早上起床儿子已上学走了,晚上回来儿子又睡了。

他叹道,当年我的父亲虽然忙,还常常给我讲道理,可转眼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我却仍是一个稀里糊涂的父亲,我只好对儿子说一句:“你父亲不如我父亲”……

邬江兴说,物质欲望总有限度,精神追求却是无限的。

时至今日,邬江兴还时常心怀这样的“愧疚”:每次走进超市,总会自觉不自觉地看看,这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有哪件产品是我做的呢?“很惭愧,找了半天也没发现。我总想,人活一辈子,总该为社会贡献些什么,这就是我工作的最大动力!”

动力,让创新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止。

上世纪末到本世纪初,我国开始从通信网技术向互联网技术转型发展,而此时,作为互联网“心脏枢纽”的核心路由器,其关键技术只掌握在少数国家手中。我国使用的核心路由器100%依赖进口,国家互联网的“心脏”被紧紧攥在外国人手中。

“卡脖子的滋味,谁都知道。缺‘芯’但是不能少魂,我们一定要打造自己的‘中国芯’。”

朝着新的目标,邬江兴“追梦”的步伐大步流星!

记者手记

采访邬江兴,起初颇费思量。

一是因为他事务太多,一约再约而不能成行。

二是因为他身份很多,是将军、是院士、是大学校长……而这些身份,不但跨度巨大,而且个个名头响亮。

可真见了面,却发现他更像是个和暖亲切的师长。疑问立刻抛了出去,哪个身份是你最看重的?

迎着问题,邬江兴的回答没有一丝迟疑:我是一名战士,并且始终都是一名战士。

说起身份,倒引出了他一段尘封的回忆。小学四年级,语文课命题作文《我的理想》。同学们都写一个,他却写了两篇。

因为关于梦想,邬江兴有两个,一是海军、二是工程师。老师认为后者更适合他,所以力劝他把两个梦想的顺序调换。可年少的邬江兴却始终坚持己见。直到今天,他依然坚定:军人,是我最重要的梦。

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凝眉思索。与邬江兴交谈,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他性格中的豪放和激情。

听邬江兴聊天,旁征博引,酣畅淋漓。明知他要赶飞机,可原定的40分钟采访,仍不由得延长到了1小时。

太多故事,太多问题,虽然采访意犹未尽,可看着他笑容中挥不去的疲倦,实在不忍心再问。

目送邬江兴匆匆离去,脑海中突然泛出那句话:愿以此身长报国……

      
版权声明 @ 中原网 网站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