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瞥

叶延滨

因为当评委，有机会集中时间读一批当下创作的散文集。有不少是写乡情的乡土散文。说是乡土散文，是因为乡土元素构建了这一篇篇美文，炊烟是诗意的，石碾是沉甸甸的压在记忆里，狗吠和鸡鸣都唤回亲切的往事，月色如纱，风声过心，谁没有个温馨的巢，让游荡的情感随着游子的脚步在这个世界转了一大圈后，有个歇息的地方？这些散文，特别是其中写得精彩的作品，其作者大多是离开乡村闯进了城市的一代人。欲望领着身子走进了现代文明创造的水泥森林，而情感却让疲惫而焦渴的心灵常常回到那个叫做家乡的地方。贫困而落后的乡村果真如笔下的这些风景那么美好？如笔下的这些故事那么贴心？其实，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自己。我在城里长大，乡村是我“插队下放”的地方，用严格的词汇表述那是我青春的流放地。但多年过去了，说到故乡，说到乡亲，出现在我梦中和笔下的都是那个插队的小山村。一个极其贫穷的黄土高原的山村，一个以饥饿与苦力为底声的岁月。要说清楚，恐怕很难。也许那段最苦最充满汗水和泪水的日子为我生命留下最有质感的印痕。近四十年的时光流水冲淡了那些汗与泪中的苦涩，同时显影出我以往不曾觉察的另一种风情。

（此刻电视里正在播放李敖回大陆“探家”寻旧的报道。）这让我想起一位诗人朋友在他的博客发布的一组照片“叶延滨回家”。那是前几年回到陕北插队山村的经历。离开已经四十年，二十年前回来过一次。那次回来，有一件事让我自己都惊讶，这里老老少少都认识我，包括那些在我离开后才出生的孩子。同行的朋友半信半疑，问，为什么？我笑着说：“我在这里当过生产队副队长，这是中国社会最底层的最小的‘领导’，但哥在这里变成一个传说了。”到了村口，原先的小道变成了马路了，于是朋友下车问道：“水萍家怎么走？”沟底两个戴着草帽锄地的老人仰起头，没回答他的问话：“哦，那不是延滨回来了嘛！”朋友瞪大眼睛盯着我，没话。水萍是当年房东的女儿，我曾在《魂牵梦绕》中写过她，一位爱抱着大黄猫的小女娃，她叫我哥。走到水萍家门口，已是有孙儿的水萍，按老天安排变成了满脸皱纹老太太，老太太一下子扑到我胸前，双手搂着我的腰，喊一声：“哥！”啊，当年那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总是这样迎接我。我的眼睛湿润了，同行的朋友也眼里转着泪花……

说实话，离开这个山村，我曾经回来过两三次，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联系。但这里确是我的“故乡”。我离开后，就留下在这里的痕迹看，只有一孔我住过的窑洞，最简陋的那种没有窗户的窑洞，二十年前回来，这窑洞变成邻居拴驴的圈。这次见到，荒草萋萋已塌了大半。一无所有，举目无亲，我留在这里的只是乡亲们脑中的记忆，同样的这个山村留给我的也是一段记忆。记忆本身如果是一个“搜索软件”，在它的功能表里，有一项功能：保留那些美好的片断，过滤或淡化那些辛酸苦涩的滋味，如果那种苦涩达到了难以言表的程度，它会“死机”——往事不堪回首。

我曾经说过，人的眼睛是长在前额下，而不是后脑勺上，生命的本能是“向前看”。向前看是青春朝气的特征，也是富于希望的姿态。然而对于一个具体的生命而言，向前看，有时能看到的东西确实不多了。尴尬无奈突然摆到面前：一个公务员，一辈子一级级向上爬，提升不仅带来实惠，更是精神上的满足。退休了，向上的梯子抽走了。坐卧不安，手足无措，血压不知往上升还是朝下降。朋友劝导：“你看你多幸福呀，孩子大了，都快结婚了吧！”这劝导，潜台词是：“没关系了，你虽然没戏了，你儿子的戏还刚开锣嘞。”这不是添堵吗？我从主编位子上退下来前，先把自己说服了：“从明天起，为文学服役期满了，该转岗了，开始好好当‘专业作家’吧！”自己订出三大功课：读书、游历、写作。读书，没有来得及读的书单长长的一串；游历，想去的地方东西南北一大片；写作，一提笔往事就排着队地到眼前晃，像老朋友上门聊天！也许真是老了，能把老朋友关在门外吗？

若是回首一望，白茫茫大地冷飕飕风，什么都没有，那真叫人心怵手凉，惊出一身冷汗：白活一辈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