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那天傍晚，我提早进了农场的露天电影院。我到处走，趁着天还亮，我期望人们注意我脚上穿的鞋子。妈妈托上海知青在上海捎来了这双棕色的皮鞋，据说，它乘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又搭了两天两夜的汽车，妈妈说你要爱护它，小心穿，挑好的路走。确实，我的同龄关注了我的皮鞋，还向他们的爸爸妈妈指定索要和我同样的皮鞋。我很得意，皮鞋一下子使我跟别人不一样了。不过，电影开映时，露天影院的一大片脑袋都朝着银幕，像月光下的瓜地。我已忘了那是一部外国的什么片子，反正，我听到了抽泣，我也跟着流泪，突然，好像凳子被感动一样在动，不知谁喊：地震啦。就像一拖拉机车斗的西瓜倾倒，人们涌向出口。大人唤、小孩叫。银幕的形象还持续了一会儿，随后，暗了。地在动。我夹在人流中，大人如同移动的树林。我有几次脚离地，我抓住大人的胳膊，到了门口，像决堤的渠水，我察觉，我光着一只脚在奔跑。皮鞋的尺码稍大，妈妈替我在鞋内塞了纸，等待我的脚再长大些去充满它。我逆流而入。露天电影院已空无一人。我跑到我坐的位子，借着朦胧的月光，寻找我的另一只皮鞋。夜色取消了鞋子的颜色。一排一排长凳子底下，遗落着许许多多的鞋子。有小孩的鞋子，却没有我的皮鞋。它们好像吓得乱作一片，穿它们的人都顾不着它们了。我几乎要唤我的皮鞋，我知道，它听见了也不会答应。我很晚回家，妈妈说不是叫你别穿吗？你硬要穿。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影院，里边的人已将鞋子扫在一起，一堆一堆，还往手推车里铲鞋子。据说要拉到野外的垃圾场去像焚残骸一样处理掉。各种鞋子的尺寸、颜色、款式都不一样，没有一双成对的鞋子。鞋子一旦失散了，另一只就没用——我还穿着一只皮鞋，是想依据这个样子找另一只，我一高一低地走，一直跟到垃圾场。那场意外的地震，牺牲的是一大批鞋子。那以后，一只皮鞋放在我床底的鞋盒里，它在等待另一只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