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和我丈夫一起来的。”法国夫人在一旁说道，“我把他介绍给你吧，小姐。”

一位戴着墨镜的老绅士走进了久美子的视野。他的头发几乎都白了。然而那张脸，分明是日本人的脸。不，久美子其实早就见过这张脸了。在方丈小屋宽敞的走廊上，他曾与这位夫人一同落座，眺望着庭院中的山石。那侧影，至今留在眼底。

当老人走到久美子面前，墨镜之后露出的却是温柔的眼神。

夫人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丈夫小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便独自走开了。

“去海边看看吧。”老人对久美子说。

久美子不禁心如鹿撞。真是不可思议，她明明是第一次与这位老人说话，但却能感受到一种莫名的亲昵。节子的丈夫芦村亮一都不曾让她有过如此亲近之感。

“我叫野上久美子。”

“噢……”

老人深深地点点头。墨镜后的眼睛凝视着海面，仿佛他是在用全部身心听着这个名字。

“对了，我也得自我介绍一下才是。我叫凡内德。”凡内德的余光注意到了久美子的神色，他微笑着说道，“不过谁都觉得我是一个日本人。”

“您在日本住过很长时间吗？”

“是的。”老人点了点头，“我在日本上了大学，之前也一直在日本生活。”

久美子沉默着。

“小姐，”老人面朝大海，轻声说道，“令堂可好？”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托您的福，家母很好。”

不知不觉中，她就用起了和日本老人说话的口气。

“是吗……那就好……能有你这样的女儿，令堂一定很高兴。”

久美子默默低下头——好奇怪，为什么老人只问母亲，不问父亲呢？照理说这种情况不是应该问“你父母可好”吗？

“挺好。”老人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看小姐这个年纪，想必婚事将近了吧？”

久美子露出微笑。初次交谈的人说这些也许太过唐突了，可是久美子毫不在意。为什么自己一点都不介意呢？只能归结到老人对她那种神秘莫测的亲昵感。

“那令堂就是喜上加喜了。”那口气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一样。久美子没有一点抵抗心理，反而觉得自己慢慢融入了老人的情感中。

回过神来，久美子蓦然发现，老人从胸口掏出一块手帕，隔着墨镜擦起了脸。

老人好像也注意到了久美子的视线，自言自语道：“海浪的飞沫飘到脸上了。”

之后，老人赶忙补充道：“我明天就要离开日本了。”

“哎呀，您要回国了吗？”

“嗯，是的。”老人坐在原地，微微动了动上半身，“在日本的最后一天能见到小姐，真是幸运啊。”

“非常愉快。”他说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小姐。”

“什么问题？”

“你觉得我怎么样？”

“我觉得……就像见到了一位很久很久没见过的亲人一样，好像见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

老人深邃的眼神凝视着久美子的脸庞：“真的吗？你真的那么看待我吗？”

“是的，虽然和初次交谈的人这么说很失礼……”

“哪里，哪里，谢谢你，谢谢。能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真的是太高兴了。”老人猛一点头，“小姐，我有个无礼的请求。我想给小姐唱一首我小时候喜欢的歌曲，作为在日本最后的纪念，小姐可肯赏光听一听？”

久美子微微一笑：“请，您请唱吧……”

老人挺直背脊，面对大海，开始哼唱了起来。

也许因为年代实在久远，大半歌词老人已经忘却，不过，久美子情不自禁地和着老人一起哼了起来。

野上显一郎一边低声吟唱着，一边也默默地把女儿歌唱的声音和样子铭刻在心田。

乌鸦叫

为啥叫呀叫？

因为在那高山上

有它七只活泼可爱的小宝宝

等着它回家

……

两人的合唱声盖过了涛声，声音飘向海面，又缓缓沉入海底。一股难以名状的感动，突如其来地涌上久美子的心头。

她忽然想起，这正是自己上幼儿园时妈妈教会，并和妈妈一起合唱给亡父听过的那首歌。

（完）

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