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连硕

盛夏，妻子突然病倒。她的病，不是无由头的。惊闻对我们关心备至的老姐姐罹患不治之症，心中悲恸，难得平抑。送走了老姐姐，第二天多年高血压的老伴就住进了医院。

经耐心“排查”，确诊对症下药输液，遂见好转。能吃东西了，能坐起来了，能上卫生间了，能看书了，还由儿子儿媳搀扶到楼道里“走两步”了。

我便去医院看望。说实在的，我也迫切想给一点力搀扶相濡以沫的老伴散心散步。

午休后，老伴主动要求活动活动。下了床，我便自然伸出左胳膊腕，老伴自然伸出右手，默契地扶着拽着小心翼翼地出门了。我感到欣慰的是，老伴只是乏力，而不是瘫痪，走路不稳了。走路只是慢，却不趔趄，不摇摆。走着走着，老伴竟不在拽着我的腕部，而是轻轻柔柔地拉着我的手了。我就感觉有一股幸福暖流在心里流淌。陪同遛了三四个来回。我想从搞对象，到退休旅游，也没有这么认真地牵过手，此辰，在医院护士与病人家属人来熙攘的楼道，却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地相牵相挽携手以行。

年轻时，以为“距离产生美”，从没牵过手。工作，在同一学校教书，上下班你走你的，我行我的，有意识保持着间隔。退休，到外地旅游，孩子们总是嘱咐，互相照顾，拉着手，别走失，别摔着。可是每次旅游，老伴总是紧跟导游的小喇叭，我总在队伍最后拿着个小本本记点什么，从没有一块儿走过。只是有少数的几张一起照的相。拍照的年轻人，总是说，大爷大娘靠近点，拉着手，扶着肩，往一块侧着身子，却每每肩与肩隔着一道缝，浑无亲亲昵昵“纤绳荡悠悠”的兴味与感觉。

出门散步，孩子们也说，爸妈一块出去，拉着手。我总是解释说，各有自己的“点儿”，还是各走各的好。更有时，散步没散好，反倒因为谈论些事情，看法不一，“矫情”，闹了不愉快。这时，俩人便几乎不约而同地说，分道扬镳，各走各的，各不相扰。

我问，病床上想什么？老伴说，想三点：没有儿子们的孝心儿媳的照料，不可能恢复这么快；没事惦记着你，千万别再病倒；儿子儿媳搀扶着我遛时，我就想咱俩咋50年就没牵过手呢。我说，唯怨老公出身农村草根，腼腆拘束羞赧封建主义意识严重，谨向你赔礼道歉了。

此时，夕阳透过玻璃窗，映照着老伴清癯枯黄的脸庞，竟无语凝噎，彼此眼睛里含着涌动的泪水。我一字一句地哽咽道，你不必惦记我，别辜负孩子们的一片心，只管好好治病，静静养病，早日痊愈就是了。

我们俩牵着手，在医院住院部的八楼。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缓慢地走，蹒跚地走，手牵手地走，心贴心地走。累了喘喘气，歇一歇。然后就又牵着手一个来回一个来回姗姗缓缓地踱。彼此的心相惜着。是为了恢复身体，也是为了说说心里想要说的话，绸缪晚年人生，更是为了补偿自青春都不曾有过的别一番滋味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