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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四块田

王太生

一个人,和田块有多大关系?人到中年,一个“城里人”,我踩过四块田。

10岁时,我到乡下亲戚家去。一年雨热交织的水稻田,从一场活泼泼的雨开始,远远地,看到亲戚们在水田弯腰劳作的姿势,是逆光中的一幅剪影。

三伏天,大地流火,人有渴感,动植物也有很强的表达。秧苗扭着身体,大口大口地喝水。我还看到一只亭亭的鸟,不失时机地立在稻田边饮水。喝一口,尾巴翘一下;又喝一口,尾巴再翘一下。不难想见,清亮的水,顺着鸟的喉管,舒服地流到胃。

稻草人,也是大地上的“人”。它们在水稻成熟季节,头上的破草帽,身上的旧衣衫,是按照一个人的意思所设计,一定是那个人曾经穿过,留过那个人的汗味和体温。它们是农人的另一种站立姿势。一个人和他所对应的影子,孤独地,守望着一片水稻田。

18岁那年,我在苏北沿海靠近滩涂的地方,亲近一株棉花。我站在密密匝匝的棉棵间低头摘桃花,抬头可以看远处的地平线。

夜晚的棉花地,是用来回忆的。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钻进一片棉花地,看到紧缩的棉絮,从一颗颗饱满硕大的棉桃里,喷薄而出。炸蕾的棉花地,棉花们在寂静地说话。

20岁的麦田青芒,一茬人间粗粮。诗人海子说:“看麦子时我睡在地里,月亮照我如照一口井,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麦浪——天堂的桌子,摆在田野上。”诗人的麦田,美丽而忧伤。

我一位写诗的朋友,把麦子想象成是他怀孕的爱人。他说,抚摸一株麦子,就像抚摸爱人微微隆起的腹部。后来诗人在工厂里上班,被机器收割了一根手指。若干年后,诗人不再写诗,而是做了老板。有一天,在一个酒店门口,我听到有人喊我,扭头一看,是他笑呵呵地站在一辆宝马车旁。不知道,诗人是否还记得从前的那块麦田?

40岁的斑斓油菜地,显然不适宜涂抹一个男人的梦境。“当时年少春衫薄”,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一个奇怪的想法,想在油菜地里呼呼大睡。

想到我在油菜地里露天而眠,植物之间水汽流动,与我同在油菜花丛间栖息的一只鸟被惊醒,“呼”地飒飒抖落翅膀上的纷扬花粉,嘴上叼一串菜子,飞落到另一块油菜地。有时候,一个中年男人的愿望,却是这样幼稚和简单。

有一年,和一个朋友开车到他的乡下老家去喝酒。车沿着金黄油菜花簇拥着的小路,左右绕行,油菜花掩映深处的村庄很安静。不知为什么,脑中忽然跳出一段句子:少年骑马,中年骑驴,陌上骑驴缓缓归。

在我的故乡,没有大片大片的红高粱,那些曾经有过的虚无缥缈的幻想,脚上总是沾着些长江岸边的黏土,在梵高金黄的向日葵间穿行。

水稻田、麦田、棉花地、油菜地,人生的四块田,从少年开始,一路光影过渡,来到中年。这些与生长有关的田块,饱含生活的隐喻和生命体验。我知道,秋天来了,庄稼就在窗户外面,影影绰绰,它们在奔跑,那是祖先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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