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予民

前天晚上看书久，入睡迟，待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仿佛回到了六十年前在老家杞县的时候。

好像是一个秋天，我跟着姥姥去阳堌集大姨家住了一阵子。大姨只有一个女儿，已出嫁，婆家是阳堌集东边十几里外双塔村的，那里已是民权县了。大表姐想与姥姥多聚一些日子，就让表姐夫赶着马车，把姥姥和我接到了他们家。

表姐夫是个小学教师，待人和蔼可亲。他每天下班回来，总要教我认几个字，有时还带着我去村外割草。村头上有两座砖塔，老高老高的。表姐夫说，双塔村早先也是杞县的地面，后来划给了民权县。这双塔有上千年的历史了，现存的塔是明朝重修的，也有三四百年了。宋朝时，村子里出过宋庠、宋祁兄弟俩，同一年去开封赶考，都考上了状元。村里人说这双塔就是个好兆头，从此就把它们叫作“双状元塔”。表姐夫给我开玩笑说：“表弟，你也看见状元塔了，以后肯定有出息。”我对他说：“俺不是这里的人，要说有出息，那数表姐夫！”他开怀地笑了，我也笑了。

笑着笑着，猛然醒来，原来六十年前的往事进入了梦中。前些天，我曾去民权参加过一个活动，因为日程紧，竟未能去双塔村看看，一直觉得很遗憾，大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宋庠字公序、宋祁字子京，“俱以文学名撞天下”，以任免大小宋。二人在《宋史》上均有传。他们兄弟俩在天圣二年同时举进士，“礼部奏祁第一、庠第三。章献太后不欲弟先于兄，乃擢庠第一，而置祁第十。”这就是民间传说的“双状元”了。

史载，宋庠为人儒雅忠厚，胸怀宽阔，“俭约不好声色，读书至老不倦，善正讹谬。”曾经校定《国语》，撰《补音》三卷。又辑《纪年通谱》十二卷，区别正闰。另有著作多种。他官至参加政事、检校太尉、同平章事充枢密使，先后被封为莒国公、郑国公，位显而有建树。

宋祁则风流倜傥，才高气傲。他与欧阳修合修《新唐书》，历十余年，出入内外常以稿自随，撰列传一百五十卷。因为是文学家著史，他们特别注重文章的精工、语言的洗练，却不免有年代含糊、史实不清之处，为人指责。可是宋祁所撰之列传，也不乏十分精彩的篇章。

宋祁长于写词，所写小令清丽隽茂，多有佳句传世。如他的《玉楼春》中有“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二句，被广为传诵。因宋祁曾官至工部尚书，于是被人戏称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宋祁因写词还留下了一桩风流韵事。相传宋祁一日过御街，恰逢宫中的车队经过，便避于路边。忽然，宫人的车子中有掀帘者轻喊一声：“小宋也！”车子急驰而过。宋祁归家，作《鹧鸪天》一首。词云：“宝毂雕轮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帏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宋祁感宫女的知遇，深恐无缘再见，生出无限感慨。这首词为率意急就之作，词中“身无彩凤”二句、“刘郎已恨”二句，分别录自李商隐的两首《无题》诗。但此词一经传出，却很有反响。尤其是传入了宫中，为仁宗知悉。仁宗便做了个小调查，询问宫人的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个宫女自陈：刚刚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有左右内臣轻声道：“小宋也！”后来在车中偶然看见他，不禁呼了一声。仁宗于是召宋祁入见，从容道及此事。宋祁遑惧羞愧，无言对答。仁宗却笑着说：“蓬山不远！”把宫女赐给了宋祁。于是传为美谈。

宋祁颇好歌舞宴饮，有时终夜不休。其事为其兄所知，宋庠便让亲随向宋祁传话：“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齑煮饭时否？”提醒他不要过奢，不可忘记旧日的穷苦。

宋祁善议论，尤能文，著述等身。他晚年写过一篇《治戒》，即遗嘱，自求薄葬，要儿孙不要请谥号，勿受赠典，真是非同凡响。篇中云：“三日敛，三月葬，慎无为流欲阴阳拘忌也。棺用杂木，漆其四会，三涂即止。使数十年足以腊吾骸，朽衣巾而已。毋以金铜杂物置冢中。且吾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不足垂后。为吏在良二千石下，勿请谥，勿受赠典。冢上植五株柏，坟高三尺，石翁仲他兽不得用。若等不可违命。”这在近千年前，能自求薄葬，临终如此自谦者，前无古人，真是难能可贵。

双塔村，别去太久了。我那可爱可敬的大表姐、表姐夫，上世纪50年代踊跃支边，去了新疆，却早已仙逝，可谓青山处处埋忠骨。我想今生一定会有机会再去民权双塔村瞻仰双塔的，在那双塔之下，尽管我不会寻到前贤二宋的身影，但大表姐与表姐夫年轻时笑颜，一定会浮在我的眼前，刻在我的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