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家

李培俊

成砚是为书法才来到这个世界的，或者说，成砚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了书法。成砚6岁多点，喜爱书法的外祖父铺开一张洁白的宣纸，把羊毫塞进成砚稚嫩的小手里，只说了一个字：写！严肃、邦硬、掷地有声。

成砚一写就是50年，从少不更事写到青壮，再从青壮写到两鬓染霜，始终没写出大名气，勉强任了个小城书法家协会副主席。省市高手如林，这点名气就小得可怜，可以忽略不计了。

昨天，省城一家大企业组织书法笔会，恰好有位大家卧病在床不能参加，作为替补，小城文联主席报了成砚。主席和成砚是铁哥们，主席说，你的书法不是不好，纵观全省，能超过你成砚的无出其右，缺的是有人提携、有人炒作。这次可是个绝好机会，北京的书法大家奚老要来，能得他赏识，你成砚可就一举成名了。

走前，成砚交代老伴，把书法拿出去晾晾。成砚家住一楼，存下的书法足有上百张卖不出去。成砚也不急，卖就卖了，不卖就不卖，放着吧。

这种笔会程序大体一样，介绍与会书法家，然后现场作书，然后主办方送上润笔，再然后喝酒、吃饭，皆大欢喜，作鸟兽散。

成砚先写了一幅四尺条幅，觉得意犹未尽，接着铺开六尺宣纸，浓墨饱蘸，凝神落笔，写下苏东坡的《赤壁赋》。扔下笔，成砚已是满头大汗，细密的汗珠凝于鼻尖，在灯光下晶亮闪烁。奚老竟是一声惊呼：大气磅礴，你们这里藏龙卧虎啊！

能得奚老如此肯定、如此夸赞的人，犹如凤毛麟角。成砚的书法想不火都难。

就在这时，成砚接到老伴电话，说是晾出去的书法丢了几幅。成砚说，丢就丢了呗，又不是什么宝贝，不值几个的。老伴说，我……我报警了。成砚恼恼地说，多大个事，报的哪门子警，惊天动地的，值吗？

书法是小区保洁员老赵拿走的，小区的监控录像显现得一清二楚。老赵两口子在小区做了4年了，儿子离异，把个5岁的孙子甩给老两口。老两口做保洁的时候，5岁的小孙子就在一边玩，或折个纸飞机，或搓个小泥球。小家伙虽然衣衫破旧，长相却十分清秀，稚嫩的小脸充满了新鲜和好奇。成砚对办案的民警说，算了，不就几张字嘛，拿就拿了吧，别追查了。办案的警官姓王，人很胖，也很严肃。王警官说，你说算了就算了？立案了知道吗？局里已经请了专家判定案值，数额大的话是要判的。成砚就问请的哪个专家，王警官说，北京的，奚老。成砚沉默了，他知道奚老的为人，是个半点假话不讲的直性子，根据省城笔会上对他书法的喜爱程度，一幅字至少给出两万价格。那么四幅呢？就是8万，这不数额巨大了？够老赵喝一壶了。

对于成砚来说，这是个绝好的出名机会，奚老的结果一出，毫无疑问，成砚必然大红大紫，前来求画之人定会挤破门槛……成砚再也不是籍籍无名的人了，是大书法家了，是大名人了……

入夜，成砚在窗前站了很长时间，白色的地灯映在成砚脸上，有种病态的惨白。迷蒙灯光中，那个老赵的小孙子竟然出现在成砚的视野中，小家伙摇摇晃晃，在向成砚招手、微笑。成砚知道，这是幻觉，那个朦胧中的小家伙其实是一株静止不动的小叶榆。离开窗口的时候，成砚狠狠骂了老赵一通，他妈的，想要字找我呀，我能不给吗？偷什么偷呀你？

成砚怎么找的奚老没人知道，怎么给奚老说的，也没人知道，反正，成砚的书法作品被奚老定为200元一幅。王警官不由“嘿”一声笑了，他妈的，这不一张废纸嘛，忙乎个什么劲！

奚老离开省城前，专程到成砚家里来了一趟，看望成砚，他对前呼后拥的人说，我说两句话，第一句，还是笔会上那句，你们小城藏龙卧虎；第二句，字如其人。说完，奚老把手抚在成砚肩上，使劲按按，把头点得捣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