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长建

正是槐花飘香的季节。

父亲已在村头的土里静静躺了30年。

父亲6岁时就随爷爷离开了这座村子，30年前那个春天来临的时候，父亲向我们兄弟透露了他唯一的心愿——叶落归根。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在爷爷面前从来是毕恭毕敬。“文革”前后几年间，父亲一直是行政19级，除了要养活母亲和我们姐弟4人，每月发工资那日必要拿出15元去邮局寄给住在省城的爷爷奶奶。一次父亲被关牛棚，出来时已过了发薪的日子半月有余，便趁着出差的机会匆匆给爷爷去送生活费，刚进家门便被黑着脸的爷爷喝令跪下，不问缘由责备道：“你心中还有我这个爹吗？”当年已是49岁的父亲不敢争辩，像做错事的孩子般乖乖地跪了下去。多年后，堂弟每每与我谈起这件事儿，我便黯然无语。

“文革”后期我跟着父亲学开车，走在公路上，只要有老人和带着孩子的妇女在路边招手，父亲一定会命我停下来载他们一程。一次下着蒙蒙细雨，路边一个老婆婆带着一个小男孩艰难地行着，听到汽车声停下脚步，回转身眼巴巴望着我们。父亲照例命我停车，我那天大约与同学有约会急着往回赶，装聋作哑加着油门就冲了过去。父亲突然沉下脸吼道：“你的心铁石做的？停车！”车停下，父亲跳下车，恭恭敬敬将老人和孩子让到驾驶室里，却将我赶到后面的车厢惨遭风吹雨淋。

然而，父亲的善心也会应了农夫与蛇的故事。听母亲讲，父亲跑商车的时候，曾在成都遇到一个素不相识的同乡。那位同乡穷困潦倒，回家的路费不曾有一文。父亲动了恻隐之心，商车在成都装上货，返回宝鸡时便捎上他，不但免除车费（那时的货车不但拉货，还顺带拉客人赚点外快），一路的吃喝也全包下来。车到宝鸡，卸完车又装上回程货，因货主催得急，父亲未曾与家人见面又匆匆驾车上了路，临行还送与那人一笔返郑的盘缠。哪想这位同乡在与父亲一个星期的行程中早将家里的情况摸得透熟，父亲启程后他竟然跑到母亲那里，骗母亲说他是父亲的朋友，父亲还要在成都待上三两个月，眼望着天要凉了，托他捎去衣服和伙食费。足不出户的母亲便相信了他，将必要的衣物打了包，还有父亲留下的全部积蓄连同母亲帮人纳鞋底赚来的零钱一同交他却一去无返。半月后父亲从成都返回，家中已是揭不开锅。

父亲做人重义轻财，将名誉视做生命。1948年王仲廉被蒋介石撤职并关押在南京，昔日显赫的王家已是门可罗雀。父亲受王夫人之托与一位副官去南京打点，去时开了一辆中吉普，满载着慈禧太后的珠宝（抗战胜利后蒋命河南战区的王仲廉就地处决投靠日本人的孙殿英，孙殿英曾用这些珠宝贿赂王仲廉）。其中就有价值连城的乾隆宝刀、翡翠白菜、翡翠西瓜和夜明珠。在那段日子里，父亲面对炫目的珠宝毫不动心，干干净净地去，一身清白地归。1949年后政审，连政审干部都惊讶地问父亲：“当时那么乱，你就没有趁机拿一块玉、一粒珠子？”

如今，父亲已离开人世整整30年。我默默立在他的墓前，坟土上青草萋萋，身前身后是雪片般蔌蔌飘落的槐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槐花香。父亲，你一定闻到了这个槐花浓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