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 寒

金满山堪称这座城市的乞丐元老了。

早忘记自己来自何方，身处何地。

城市很大，高楼连到郊外，一条街够走一天。一条街有好几座人行桥，分不清这桥那桥，乞讨生活已使他意识模糊，常常头晚睡过的桥洞第二天找不到了。通常一天只围着一座桥活动，有时在桥头，有时在桥中，有时在桥梯。他的视野大多局限在行人的鞋上，还有地上的垃圾、虫子、雨水……

这天又是暖阳，他端坐桥上，桥端连着一家大商场。看五颜六色的鞋子穿梭，听硬币撞碗的脆响。

有几双鞋子停下了。一个青年歪着头，撩开他的长发，看他深藏的脸，忽然声泪俱下，爸，可算找到你了！

金满山见青年冲他喊，冲他哭，很麻木。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那个东北旮旯的家，老伴以及不孝儿女，早被岁月冲淡。

几个扛摄像机的蹲下来，对准他拍。

金满山稀里糊涂被人搀起来，下桥，上车，来到一家宾馆，又被稀里糊涂扶进浴池，有人为他洗澡，有人说话，也有人哭。

理了发，换上干净衣服，摇身一变，成了一位饱经风霜的教授。只是他那双麻木的眼睛，总看着地面。

金满山被戴上面具，扶进电视台《真情桥梁》演播厅，有刺眼的灯光和掌声。

他旁边，坐着四位戴面具的人。他的目光停留在女主持人的红色高跟鞋上。

女主持人开场白后，首先介绍了场上嘉宾金满山，他无动于衷。并依次介绍了他老伴、儿子金铁柱、女儿金叶枝、孙子金壮壮，四位戴面具的人分别起身，朝前面鼓掌的人鞠了个躬，然后有抽泣声……

女主持人说，据说大叔当年是赌气离家出走的，问金满山，大叔，您当年为何离开家呢？

金满山盯着红色高跟鞋，没有反应。他或许不习惯沙发，索性坐到了地上，引起现场一阵小小的骚动。

女主持人笑着给他送去一个垫子，见他总是低着头，眼看地面，说，大叔，如果眼光抬高一寸，自然就看得远一些。

大叔，您当初为何赌气离开家呢？

他老伴抢过话筒，骂骂咧咧，死老头，小心眼，不是爷们……

女主持人劝住大娘。话筒给金铁柱，小伙子，你说说，你爸当初为何离开家？

金铁柱的口气跟他妈如出一辙。

女主持人只好让金叶枝讲，姑娘，你说说，你爸当初为何离开家？

金叶枝已泣不成声，上前抱住金满山，失声痛哭，爸，跟我们回家吧……

现场顿时一片唏嘘。

金叶枝伸手摸纸巾，带出一枚硬币，哐当一声掉地。

金满山闻声条件反射地扑了过去。

目睹他此举，几个戴面具的人同时弹出沙发，围过来，有的喊老头子，有的喊爸，有的喊爷爷，抱紧而泣。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眼光抬高一寸，就会看到更多美好的东西……这期《真情桥梁》直播节目最终成了女主持人的独白剧。

因为金满山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漂泊多年，他压根儿不会说话。

女主持人说，亲情，就像桥梁，牢牢维系在一起，才能通向幸福大道。

回到宾馆，金满山手里仍紧攥着那枚硬币。面前的四个人，虽然摘下了面具，但他一个也不认识了。

儿子和女儿埋怨着妈，你当初对爸太狠了。老伴反驳，你们呢，他当初走时，为何不去拉回来……

金满山在房间到处找什么。

爸，找这个吧。金叶枝意会地递给他一个电视台大信封。

打开，是几叠面值不等的钞票以及半袋硬币，那是金满山风里雨里乞讨的，他塞进怀里，生怕再失去。

老伴问，闺女，多少？

一共是八百六十七元五角。

老伴手伸向金满山，给我保管。

金满山护紧鼓鼓的信封，敌视地看着老伴，像孩子保护受伤的小鸟一样，很可爱。

一家人鼻子都酸了。

金壮壮抱紧他，爷爷，回家吧，我养您。

第二天，女主持人随车来火车站为金满山一家送行，还给他带来几套衣服。

列车启动，都挥手告别，金满山的目光仍在窗外那些鞋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