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莲忽然就生了气，涨红了脸大声说：“咦？我不懂，槐树有什么好？他究竟有什么好？”美芬脸一下变得惨白，表情奇怪地望着六莲，喃喃道：“好吧！算我胡乱操心。”说罢就起了身，扭头走了，一边走，一边像是在抹眼泪。第三天上，美芬回镇照相馆上班去了，没有来跟六莲告别。两个好友，就这样为一个本不相干的男孩子，闹翻了。照常理说，六莲心里本应难过，但她没有，倒像是出了一口很大的恶气似的。尤其是质问美芬的那两句，竟像是当面斥责了槐树一般，感觉痛快得很。

22.鬼节

“鬼节”的早上，若川起来得早，看天气很好，虽也是大太阳，却不怎么热。他俯在炮楼窗口上，朝四下里看，心情一下就豁朗了。鬼节，毕竟也算个节吧，前几天，山村里的气氛就开始兴奋，到了今日，便达到顶点。这个日子，在古代叫做“盂兰节”，是很隆重的一个节，无论城乡，都要大大地热闹一番，如今在一些乡俗里，还保留着残迹。

在这个很另类的节日里，乡民们对传说中的“野鬼”，使用了又打又拉的手段。譬如，这里自古就流行着“施孤”的风俗，在村中祭祖之后，各家把拿来的大米、芋头、番薯抛洒向四方，施舍给野外那些“饿鬼”。

若川看了一会儿，想了一会儿，正要回身，忽见老屋的树下，六莲穿了一身白衣服，正遥遥地朝他招手。若川心里就是一惊，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是六莲！他赶忙挥了挥手，然后跑下炮楼，到井边简单洗漱一下，就找六莲去了。

走近老屋，见六莲挎了个竹篮，笑吟吟地朝他招呼道：“今天有空么？陪我去上一趟坟吧。”若川问： “你去给谁上坟？”六莲说：“去给阿婆呀。”

岭上的清晨，空气是甜的，斑鸠一声声地叫，令人想手舞足蹈。漫山遍野里，木麻黄、小叶桉、相思树、水杉这些杂木，遮天蔽日。浓绿的树冠，云团似的压在头顶。这森林，原本就是童话王国，六莲在林里走，也恍惚成了童话人物。

走了一会儿，若川问：“你小时候好玩吗？”六莲做个鬼脸说：“不好玩。小时候吃得不好，没有菜下饭，天天是萝卜干，蘸酱油。”若川诧异地说：“苦到这个样子？”六莲说：“难道我骗你？那时候去集市，看到有大人吃甘蔗，就跟在他们后面走，人家看我可怜，吃到最后一口，不吃了，就送给我。拿到甘蔗的尾巴，嘻，欢喜得像当了新娘子。”

若川心里又像被撞了一下，想说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妥。走了一会儿，六莲又说：“我就是不懂，城里人怎么会喜欢莲塘村？我不喜欢。我就喜欢海口。”若川不假思索地说：“你要是去，就到我那儿去玩。”六莲一扭头，往远处看去，说了句：“我不去。”若川便问：“为什么？”六莲低了头，幽幽地说：“唉，别说这些了……”她停下脚，回过头来，不加掩饰地看着若川，那眼光直盯盯地，看得若川不自在起来。

两人翻过一个小山岗，来到一处向阳坡地。这里的草木，看上去要稍稀疏一些。六莲便说：“到了。”若川看去，空地上有几座野坟，看样子已有些岁月了，碑面上的文字漶漫不清。他走到一座墓碑前，蹲下身去看，依稀能辨出“宣统某某年”的字样。六莲又向崖边上走了几步，说：“是这里。”

崖边上有一座孤坟，坟前立着一座简陋的石碑，六莲摸着墓碑，动了感情，说：“阿婆就睡在这里。”说着就蹲下去，仔细拔净了坟前的荒草，拾走枯叶，又拣了些碎石放在坟头上。

若川立在一旁，默默看着。六莲又说：“碑上的字，要描一描红。”她从竹篮里拿出毛笔和红油彩，一笔一笔把碑铭描了一遍。描过的字，忽然就有了光彩，在树影下透出几分喜气来。若川问：“这就好了么？”六莲说：“还要磕头呢。”

一切停当了，六莲双手合十，跪下，闭起眼睛说：“阿婆，你还好吗？好久都没来看你了，今天就不放鞭炮了，给你听听收音机好么……”说到这里，她眼角就有亮晶晶的泪涌出。默念了许久，最后叩了三个头，才对若川说：“好了。”

下山的路上，见到山色更加幽绝，若川止不住好奇，便问六莲：“阿婆的坟，为什么要修在这里？”六莲说：“是以前阿婆自己选好的，她不是村里的人，也不是嫁过来的女，所以不肯葬在村里墓地。”若川就说：“葬得这样高，是想看到自己家乡吧？”六莲掩嘴一笑，说：“不是的，你乱想，阿婆哪里会有那么浪漫！这山上有几个坟，是还没结婚就死掉的人，死的时候，都还年轻呢，无儿无女。这就是孤魂野鬼了，不会有人来上坟。阿婆说，土里的这些仔，没有儿女来上坟，一定很孤单。她过世后葬在这里，我和阿爸会经常来，野鬼们就不会孤单了。”

看六莲侧面的脸，若川就觉得，这真是乡野里一道绝美的景色，忍不住便想吻她。六莲看出若川的心思来，脸忽地就红了，扭过脸，眼睛慌慌地望着别处，一把抓起空篮子，低低说了声：“我们走吧。”

走了一会儿，六莲停下来，指着岭下说：“助理，你快看！那是我的家，那是你的家……”若川便也停住，眺望岭下小小的房子，忽然心里就有一种苦涩，于是喃喃道：“家，要是在这山上就好了。”

23.手镯

鳖场排放的污水，污染了农田，村中霍氏一族闹了起来，险些把鳖场门前的路挖断。哥苗听说了，抄起一把铁锨也要去挖路，被六莲喝止了。看看鳖场情况紧急，六莲连忙去田里找回了阿爸，给鳖场的白助理解了围。

闹事的乡人们散去以后，白若川一人留在院外，正在烦恼间，忽见龙眼树林后面，有人影一闪，原来是六莲钻了出来。六莲今日，眉眼格外明澈，像是精心打扮过。她看了看刚刚被填好的路，就掩嘴笑道：“秀才遇到兵了啵？”若川自语道：“难道……我们真的是犯了众怒？”六莲说：“就是嘛，你们到这儿来办鳖场，就是跟村里人争饭碗，村里人是好惹的么？不是我去叫阿爸来，看你们怎么收场？”若川说：“那我要谢你了。”六莲说：“说什么两家话！今日，到我家去吃饭啵？”若川想想便说：“算了吧。”六莲就嗔怪道：“一连几日，你都不来。难道……书比人都亲么？”

若川心头一热，不敢直视六莲热辣辣的眼睛。只见六莲顽皮地一笑，拿出一个小小的报纸包，递给了若川：“我知道你喜欢乡下的东西，这个，是我送给你的。”她低了低头，然后又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若川，“只许说喜欢，不许说不喜欢哟。”言罢脸一红，便飞快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