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可以走动了，乡人就纷纷搬了板凳散去。吴老伯走在最后，看六莲扛着板凳，蹦蹦跳跳，鱼摆尾似的欢活，心下就有些歉然。想当初假如不把她收养，这女仔十有八九会生活在城里，虽也还是孤儿，但可以少了许多磨难。想到此，老伯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的褊狭，忽地就起了个念头：不如就托付白助理，把六莲带到城里去，即便是服侍人吧，总还是个出路。

此时的六莲全然想不到，阿爸对她进城的事，态度已有了松动。她只是想：什么时候求白助理去说服阿爸，放自己去飞。城里的事，虽不是十全十美，但总好过一切都缓慢的乡村。城里的人，总还能过堂堂正正的日子，只要不与外国人比，就不气短，不像乡下人永远要低人一头。像白助理这样一见就让人感到舒服的人，在乡下一辈子也难遇见一个。这样的生活，六莲不想再过下去了——在莲塘村从小到大，看了十几年不变的山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走在前面的白若川，心境更是纷乱。看完一场戏，他窥见了六莲刚强底下埋藏着的柔弱。他知道，当初命运将六莲抛出城市，就再没有什么力量能把她送回原处了。这个心结，是六莲一生也解不开的。她永远在做着一个关于出生地的梦，寻找着一个支点，想攀援到那个虚幻的高处。那一双生着薄茧的小手，刚才想要紧紧抓住的，并不是他白若川的手，而是想抓住一个比命运更强大的力量，好带她飞升……

蜿蜒的石板路，终于到了尽头，老屋近在咫尺了。留在家里的阿丑，欢叫一声，窜将出来。在岔路口上，鳖场的工人与六莲父女互道再见，若川也停下来，伸出未受伤的左手，与老伯握别。老伯叮嘱道：“你养伤，若是寂寞，就过来坐。”六莲也说：“骨头还没长好，要多来我家吃饭呀。”若川连声应着，心里便感动，觉得乡人的淳朴，是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可抵万金。

30.幸福

亚娟去海口，是去闯荡世界，这事让六莲始终牵挂着，似乎女友的成败，就是自己的成败。这两天，中秋节看看快要临近，亚娟从海口回来探家，十分风光。这在村中，引起了一些小小的波动。村里传闻很多，说她是由一辆黑色轿车送回的，轿车没有进村，远远地停在村外面，避人耳目。亚娟是自己下的车，提着大包小包到了家。

六莲黄昏时在村井边洗衣服，听到了这事，又惊又喜，顾不得矜持，便跑去了亚娟家。亚娟正躲在自己闺房里试衣服，反扣了门，六莲去敲，亚娟隔着门缝看了看，才开了门。进门后，六莲一见女友的打扮，就知道了，乡人的传闻总有它的道理。亚娟穿的是一件吊带装，上露背，下露脐，连镇上都无人敢穿的，倒把六莲吓得不轻：“搞什么鬼！”

两个女孩见了面，欢喜得叽叽喳喳，亚娟遂把六莲拉到床边坐下。六莲见房间里大包小包，都还没来得及打开，就问：“发利市了啵，怎么这样快？”亚娟说：“这算什么？如今海口的事，三天三夜也给你讲不完。”六莲见门外无人来往，就凑近前去细看吊带装，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的！你真是敢穿。”亚娟笑道：“再躲在山沟里不出去，就要变成老太婆了。”六莲说：“哪里就会。”亚娟瞟一眼六莲的胸，就摆手制止她，又去把门关好，从蛇皮袋里抓出件透明的吊带裙来：“你来试下这个。”六莲有些慌：“我不行的。”亚娟便撇嘴道：“怎么不行？我最信的，是城里女人的道理：姑娘家，除了身体还有什么？”六莲就捶她：“乱说乱说！”

天渐渐黑下来，亚娟换了平常衣服，两人出门来到院中，靠着椰树根坐下。日子已近八月十五，月亮早早就上了东山。头顶上的椰树叶子，像大鸟翅膀在夜空摇晃。六莲就问：“你是怎么发的财？”亚娟支支吾吾，看了看堂屋，才悄悄说：“千万莫跟人讲，我是……傍到了大款。”六莲心里一跳：“真的呀！做什么生意的？”亚娟说：“卖海鲜的。”六莲说了句“那不是……”便欲言又止，改口问道，“什么时候结婚呀？”亚娟诧异地反问：“结什么婚？”六莲说：“不是找到老公了么？”亚娟鼻子嗤了一声，咯咯一笑：“什么老公？是别人家的老公。”六莲大惊道：“咦，你不会是做了二奶啵？”亚娟连忙嘘了她一下：“千万莫嚷！到城里，看到那些女孩子，都是轻轻松松一步登天。她们不管那么许多，只问谁能给我房子，谁能给我钱？”六莲顿时说不出话来，心里一凉，生出了一种幻灭感。亚娟说：“我看你呀，以后找男人，也要先问清楚自己。好的男人，不难碰到……”说着，忽然抓住了六莲的手，接着道，“你比如，鳖场的那个白助理，好是好，可是他能娶你么？”

亚娟的无心譬喻，在六莲听来，却好像揭破了自己的隐私一样。六莲脸涨红，擂了亚娟一下。又聊了一阵儿，六莲便要告辞。亚娟要把刚才那件吊带裙送给她，六莲摇头道：“不行，老爹看见要骂死。”亚娟笑笑，也就作罢，将六莲送出门，在村道上告了别。

水样的月华，铺洒在麻石小路上，整个村庄都在微醺中。六莲觉得自己的脚步，又轻快又滞重，耳边还响着亚娟的话——

鳖场的那个白助理，他能娶你么？

回到家，六莲见阿爸已经睡下，就轻手轻脚进了闺房。打开灯，眼前不禁一亮，梳妆台上，放着一盒糖果，拿起来看看，包装豪华得很。她一下就想到，是白助理晚上到家里来过。猛然间，她又决心要去海口了。在海口，只要自己高兴，就能见到所喜欢的人，那样就够了。幸福，不是钱，而是心……

就这样，六莲捧着巧克力，痴想了半夜，几次流下热泪来。

31.荒原

在镇上的小书店里，白若川偶然淘到一本好书，就买了，回到炮楼昏天黑地地看起来。忽听得老金在炮楼下面喊：“助理，有美女找你！”若川抛了书，下楼来看，果然是一位翩翩女郎，正在观看池中物。听若川走近，女郎回眸一笑——原来是朱老板的秘书。这女秘书不久前见过若川，此时自我介绍道：“我叫高赢，输赢的赢。我们董事长向你问好！”若川很感意外，木木地跟她握了一下手：“高赢，像男孩名字么。”高赢便一笑：“是男女通吃。”若川听了，就觉这女孩豁达，他向四下里看了看，觉得简直没个像样的落座处，便有些尴尬：“你瞧我们这地方！”高赢说：“不要紧，站在这里说话，也可以的。”若川问：“找我有事？”高赢说：“我们老板给你捎个话，我们都是外面来的，要相互关照才好。”若川有点儿疑惑，反问道：“我们与你们，井水不犯河水吧？”高赢就点破了要害：“若是我们跟村民起了纠纷，不希望你们掺和进来。”若川听了，犹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