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立

5 ·12大地震后，我到了川西，寻找我的战友梁小平。我们是生死之交的战友，几年的部队生活结束后，我复员回了湖北，他回了那个叫作北川的地方。

满目废墟，到处是寻找亲人的人们，我的战友梁小平，你在哪里？我也泪流满面。突然，我的眼睛一亮，我看到了眼熟的镐头。背着镐头的，是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男人。在部队梁小平也总把镐头斜背在背上……寻友心切，我冲着他的背影喊：小平，梁小平……喊着，追到他的身后再喊：梁小平！

他站住了，回过头说，你是叫我吗？我审视，想说，你是梁小平？因为我也不能确认他是不是梁小平？我们分别了三十多年，那时，我们才二十来岁。他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是外来的，寻亲？我说，对不起，我是看到你背上的镐头，把你当成我的战友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说，你找战友？你熟悉这镐头？我激灵一下，说，何止是熟悉……我还没有说完，他抓住我的手说，这么说，你是他的战友了？你刚才喊梁什么来着？我说梁小平。他说，我同学也姓梁，但叫梁狗娃，就不知他是不是还有个小平的大名。我说，这把镐头是你同学的？他点了点头，点得重重地说：还是在我结婚时，他送我的结婚礼物。

说着，他的泪哗哗地流下来：如此贵重的礼物，我竟当废品扔在屋角几十年。最不能容忍的是，我当初还和人一起取笑我的这位同学，说他穷，送不起礼空手来就是了……要不是这次地震，我被埋在了废墟下，和这把镐头埋在了一起，凭着它死里逃生，我还不会认识它的贵重性……

我也泪流满面，因这种镐头泪流满面。三十多年前，我们被塌方困在了隧道里，我们全班的战友都认为没有生还的希望了，互相留遗言、并发誓，我们中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出去，这个人就是我们全体父母的儿子，负责为所有的父母养老送终。在我们都昏迷过去的时候，是梁小平用他手中的镐头挖开了塌方。复员时，梁小平要把他的镐头当吉祥物带走，连里请示营里营里请示团里，最后批准我们都可以带走自己的镐头，我们把镐头用红绸布斜背在背上，送我们上火车的首长们含着泪说：多么威武的镐头大侠。

我迫不及待，打断他的话说，给你送镐头的同学现在哪里？我想我基本找到我的战友了，即使他的同学不是我的战友梁小平，也是其他的战友。不料他蹲到地上两手捂脸哇哇地哭起来，哭着说：我从废墟里逃出来的第一桩事，就是找我的同学梁狗娃，可是我那同学，没有我的好运气，他在废墟里用手刨废墟，几个指甲盖都刨掉了，还是死在了里面……我也哇哇地哭起来：他死了，他死了……

我哭，他停止了哭，站起来劝慰我说，也许您要找的梁小平根本不是我那同学梁狗娃，眼下仍然好好地活着，和我一样背着镐头在救人，我就见过背着镐头救人的，我这样把镐头背在背上还是跟他们学的。说着，他深深地一叹说，怎么说你也比我幸运，你还有希望找到战友，可我的同学却千真万确地走了，留在我心里的除了愧疚还是愧疚。

我看他一眼，问：你愧疚……他摇摇头苦笑一下说：不怕你笑话，我还是个老师，最简单的礼物也是最珍贵的这个理，是我这个老师经常对学生们讲到的，偏偏这个常挂在嘴边的理，我这个当老师的却把它忽视了，这也是我最不能容忍我的另一个方面。我闹心啊，有时候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你说，像我这种人除了背着我同学的这把镐头不停地救人，还能有什么赎罪的好方法……

最简单的礼物？我想说，你那个当过兵的同学送你的礼物可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简单，他送你的可是吉祥物，背这种镐头的人公认的吉祥物……远远的，有人喊着镐头大侠朝他跑过来，说指挥部又有十万火急的事。他握握我的手说，对不起，我要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一定把你找战友的事多宣传。我只好也把他的手握握：等你凯旋。还想说，到那时再把镐头的故事讲给你。他松开我的手，一会就走得没影了。

我没有等到他回来就随团离开了那个余震不断的地方，我没有找到我的战友梁小平，也没能把镐头的故事讲给那位镐头大侠，我遗憾了好长时间。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又觉得这样也好。镐头大侠是把那个简单珍贵当作定式在给他的学生们讲，我何必给他节外生枝——简单并非简单。

这把镐头是我的同学送我的结婚礼物，是所有礼物中最简单的一件，那些珍贵的在这场地震中都被毁掉了，这件简单的却帮我死里逃生……我常常感觉他在课堂上举着这把镐头在对他的学生们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