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子 著

刚才与霍半谈的，就是要把鳖场甩给霍半来做，但霍半必须顶着公司名义继续做，以便仍能充当公司圈钱的诱饵。鳖场今后赚的钱，公司也一分不要。至于老金的医疗费，两家各出一半，只要人能下床，就弄回湖南去，再不管了。想要赔偿，就让他去找法院吧。霍半做梦也想不到，天上会掉个馅饼下来，喜得合不拢嘴，向老板保证道，今后鳖场不会再少一根汗毛，他农行就是派个特派员常驻，也准定看不出毛病来……

一番话，听得若川目瞪口呆，方知老板手段狠辣。一个星期后，就要离开莲塘村了，这是真的吗？想着，不觉就发起怔来。老板看了，笑着拍拍他肩膀：“今晚，你就开始跟霍半办交接，交接完了，就赶快回吧。”说罢，大笑几声，与财务一起上车走了。

若川站在院中，望着黑色奔驰在暮色中跑远，只觉恍如梦境。他这时才注意到，院门之外，远远地在莲塘边，聚集着一群乡人。听说城里来了大老板，一个下午，已经轮番来了几批村民，都好奇地朝门里张望。若川站在鳖场门口，望着那一群乡人，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一忽儿，才想起来：应该马上去找六莲呀！可是此时，他万不敢离开。

44.幻灭

下午时候，若川在霏霏雨雾中，伸手去为高赢理了一下衣服。这一幕，深深刺激了一个人——六莲。她那时恰好就在院外人丛中。听说鳖场的大老板来了，六莲担心若川要吃批评，便跑来看。万想不到，她看到的是这样的一幕！若川的动作，完全是不经意的、是一种潜意识里的习惯，但就是这一举手，却刺痛了少女的心。六莲先前以为白助理是个有家室的男人，至于他的老婆如何，那是很模糊的概念。听说白助理的老婆比他本人还有文化，六莲是吃惊的，但也只一闪而过。当得知白助理是一个光棍汉时，六莲惊喜过，也悄悄在心里，把自己摆到“妻子”的位置上试过。昨日在山上，密林间的那一场激情，于六莲，是此生从未有的，像做梦一样。她恍惚地下山，一路幻想披上婚纱的未来。但也就想到此为止了，没有继续做梦。因为，朱老板的女秘书前次来找若川的那天，六莲的内心，就有个东西被撬动了，她已闪电似的意识到了“身份的问题”。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初中的时候，她就饱尝过这句话的冷酷。猛地，她想起了亚娟那充满凄惶的眼神，心头就一阵惊恐。

这个下午，在鳖场院门外，六莲表面上是在看热闹，内心却有滚水在翻腾。与白助理隔着的这条鸿沟，究竟是要跨过去，还是不跨过去？无从选择。她在心里无声地喊着：助理呀，我们相爱，我们依恋，我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可是……

一个多小时的站立，在六莲，像是过了几天。她心里涌出绝望，感觉那雨雾蒙蒙的暗晦，便是老天给她的警示。今天，是注定了盛极而衰的一天！于是乎，昨天在山上丛林里的一幕，如慢镜头一样在她脑海里展开来。有一种晕眩，刀一般剜着她的心……她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了：“我为什么要把自己交给他？”

六莲死死咬住自己的一只手，望着前面，浑身发颤。那个城里女人，凭什么那样绚丽？自己心爱的白助理，为什么要对她那样随和？那女人，让六莲窥见了——天堂也是要门票的。

白助理，今生能认识你，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所谓“天长地久”的话，只是用来哄女人的，我不想再听到了，我不要做第二个亚娟！

少女的泪慢慢溢出来，模糊了眼前景物。六莲渐渐看不清楚那两个人了。终于，她猛一转身，挤出了人群，在无路的乱草里，向山野间踉跄走去。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那条孤魂长眠的山路上了。

45.寻踪

田野里，老伯担心雨会下大，忙着疏通蕉园里的排水沟，傍晚从地里回来得晚，见老屋灯火也无一盏，心下不免诧异。喊了几声，六莲竟踪影全无。待冲了凉出来，又坐了坐，还是等不到六莲的影子，空空的院落里只有阿丑不安地窜来窜去。老伯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不知六莲遇到了什么事。他记忆里，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六莲自小就懂事，不打招呼便不回家的事，是不可能想象的。吸完一管烟后，老伯自己弄了些残汤剩饭，吃了，又坐在廊前，等六莲回来。往日一遇这样天气，六莲就会为阿爸捶背，又会绞了热手巾，来给阿爸敷臂膀。今日这女子却不知野到哪里去了？

老伯看看时候不早，心里就发起急来。这样的天气，六莲会在谁家盘桓这样久呢？想想，就起了身，披了一块雨布，拿了根柴棍作拐杖，走去村中。

远远看见鳖场里灯火通明，老伯的心又一跳，想到：莫非六莲去了白助理那里？虽然从情理上说，这不大可能，但他还是决定去看看。

鳖场此时已乱成一团，恰好比败军溃逃之前的营盘。工人们知道霍半就要接手鳖场，大失所望，除了一二人之外，都决意要走。鳖场，成了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口。幸而若川还在，他的炮楼窗口，灯光仍是静静地亮着。

众工人见到老伯到来，都感大大的惊奇，知道了老伯要找白助理，就有人带他去了炮楼底下。这时的若川，万念俱灰，觉得人生残破得再也无法收拾，脑子里回旋的，都是两个月来的场景。昨日的寂寂山风，那融入生命的芳香，就如钢针刺在心里。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有人喊，探头去看，见是老伯来了，连忙下了楼。

老伯见若川愁容满面，便知六莲绝不可能在这里，但仍不甘心，问了句：“六莲来过么？”若川在冷雨里猛地一激：“六莲？她在哪里？”老伯见若川如此反应，更觉无望，叹了口气说：“下午我去田里，她说你们老板来了，要来看看。出来以后，就再没有回家。”若川脱口而出道：“六莲下午来过鳖场？”他猛然想到，下午六莲如果也在鳖场外面，那定是看到了他与高赢对话的情景，将心比心，她六莲大概是受不了的。若川心里猛一抽搐，难道……他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冷雨中痛苦地闭上了眼。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六莲去了什么地方。

46. 落梅

此时的六莲，正如若川所料，是去了山上那个无名墓地。遍山的林木蔽天，为她少许遮了一些风雨。少女的泪，到此时，已全然流完。白助理是爱她的，怜惜她，这她知道。可是，这个男人一个习惯的举动，又无意中伤了她的心。

六莲，一个从小傲慢的姑娘，一向没有把阎槐树那样的男孩放在眼里，今天她知道了，还有比她六莲更有资格傲慢的人。他们或她们，绝不可能平等地待她。白助理对她六莲的怜惜，是居高临下的。六莲固然谈不上有恋爱经验，但天赋的聪明使她发现，白助理和那女秘书说话，那种神态就像兄妹，像真正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