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清玉

从张家界往凤凰古城，途经芙蓉镇，游览后天色已晚，住下了，不想收获了一个诗意的夜晚。

酉水悠悠，在城边静静地流淌。烟水中的山峦、村落朦胧着，投宿的农家宾馆依山而建。那些墨顶白墙的吊脚楼一座挨着一座，好似离岸的渔家，提着红灯笼带着一身水汽在走，在不慌不忙地走。河面波光粼粼，上面的乌篷船也带着一身水汽在走。涟漪一层一层地扩展开来，一直伸向远方。

我是第一次感受南方水乡的傍晚，深深为这一幅浓墨淡写，又带有几分仙气的山水画所吸引、所沉醉。

房屋的背后，是一座青松翠竹掩映的小山。房东告诉我，曾经轰动考古界的公元939年那件珍贵历史遗物——溪州铜柱就在那里，它是芙蓉镇人的骄傲。这让我不得不遐想，历史的长河中，这里曾经的帆影、棹声、渔歌，还有月光。

芙蓉镇原来的名字叫王村，曾是湘西的土司重镇和码头，也是繁华的货物集散地。改革开放后，著名导演谢晋在这里拍摄了一部几乎家喻户晓的电影《芙蓉镇》，使沉寂无声的王村盛名远播，王村于是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芙蓉镇。著名女演员刘晓庆扮演的胡玉音开的那间飘着清香的米豆腐店和那一脸伶俐的笑，也留在了这条古巷上。

是啊！人之好奇和最易追昔的心波，总是会与年轮、时空同步增长的。若干年后，芙蓉镇、刘晓庆、米豆腐，或许也会成为这里的人自豪讲述的传奇。实际上，他们现在已经这么做了。

此刻，我独自站在小院门口的石阶上，凭眺老屋的飞檐和不远处朦胧的山，竟有一些回归的亲切感。

我来自中原大地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那是一片干涸的黄土地，却记起南国水乡的细致情节，飞瀑、翠竹、渔网、乌篷船，立在船头的鸬鸪……一一浮现在眼前，心中热烘烘的，还有些激动起来。

是的，这一片土地和我并不陌生。30多年前我在部队的时候，就曾到这里接兵，来自湘西大山深处的朴实小伙，成了我挚密的战友。如今重回这里，那些复员回到故乡的战友，在那一座山后，在那一个山村，或者已经走上领导岗位，带领乡亲们创造着美好的生活。

那些远去的亲情、友情都深印在这窄窄的、长长的青石板小路上，虽然生了些苔藓，但仍等着我的造访、重拾、拂尘。

有一股探秘的心情占据了我的心，怂恿着我、鼓励着我、催促着我，我有些茫然地走下了石阶。

小镇很安详，涛声在右，山影在左，街巷的红灯笼发出柔和的光，我独自踽踽而行。

小镇的夜，沉静如潭。仿佛有一扇风雨侵蚀的古老柴门，等着我去轻叩，而我有些畏惧、有些犹豫。谁在那里酣睡或者夜读？与我有什么关系？无论是族亲还是挚友，这时候猛然闯入都是不礼貌的，只有半依临水栏杆，静静地望、静静地想，让水汽缓缓弥漫肺腑，让夜的寂寞与我同醒。

说来我自己也有些不敢相信，此刻我究竟是谁？为何而来？又往哪里去？为什么？在这楚地湘天寻寻又觅觅？

我的自信我的骄气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这既陌生又让人感到亲切的湘西水乡之夜，使我这般的茫然和脆弱。

这真是一个猜不透的谜。自以为清醒有主见的我，却在芙蓉镇的夜晚迷失了自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幻觉？又该找谁来进行阐释？

小镇的夜，静谧如禅。家乡的少林寺是禅宗祖庭，我知道禅是奥妙的至高境界。不远处不时传来鱼跳夜水的声音，我有一种幻觉，好像刚刚跳出水面的不是鱼，而是远方流来的诗句，在我挪动脚步时，她会幽幽地、湿湿地爬上岸来，与我撞个满怀。

夜，使我寻到了什么？

夜，又使我失去了什么？

忽然有一种落寞感，从心底涌起。是的，这一生还有一种东西，使我惶然怵然，那就是一种距离感。有时候会很近很近，你会感受到它的气息，有时候又远不可测，就是心测也是枉然。想入不得入，想近不得近。而为什么在这淼淼酉水边蘧然消失了呢？终于，我有了认知和悟性，这或许是一种——回归，心灵的回归。

山风从河面上湿湿地吹过来，一片发黄的银杏叶飘落下来，我弯腰捡起，细细端详，然后随手将它投入酉水，让它漂向远方。

有了一尊维纳斯，于是有人得出高论，残缺有时比圆满更美。但愿。假如她把我此时的心境牵到一个安静的停泊处，我就相信这是一句至理名言。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从古至今，湘地秋风亦悲亦壮地行进在酉水边，忠实地完成着她应有的使命。

我深深地感谢芙蓉镇——王村，给了我一个幽深又迷失了自我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