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进城的柿树

李培俊

城里人看上了五伯家门前那棵柿树，城里人说，要把这棵柿树移栽到街心花园，春夏青枝绿叶，秋天柿子红如火，不失为一大美景。那伙城里人让乡长带着来找五伯谈价格，五伯当场就火了，把带路的乡长臭骂一顿。五伯说，你鳖儿是个忘本的货！那年闹饥荒，没有这棵柿树，哪有你爹？没有你爹哪会有你？乡长是五伯的儿子，知道爹的牛脾气，笑着，伸伸脖子，把石头块一样的骂声咽了。乡长说，爹，不卖就不卖呗，发那么大火干什么，不怕伤着身子？转脸又对买树的城里人说，咱走，不买了，再到别处找找，柿树多的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那棵柿树，在五伯家门前长了有些年月了，二百年？三百年？没人说得清楚。反正从五伯记事起，这棵枝丫虬髯、冠盖如伞的柿树就是眼下这个样子。树皮龟裂，纹路深达寸许，像堆砌在树身上的铁质鳞片。

五伯对这棵柿树，是深入骨髓的那种喜欢，是从里到外的那种喜欢。中原两次大饥荒，柿蒂、柿饼、柿皮两度救下五伯一家两代人的性命。柿树是五伯一家的恩人，重情重义的五伯会卖了恩人？

当然不会！搬座金山银山，五伯也不会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儿子被骂走了，城里人被骂走了，可五伯还是不放心。知子莫若父，儿子是个人精，是个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的人，他想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于是，五伯搬张藤椅终日坐在树下，或假寐或喝茶，守着那棵柿树。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其间，儿子回了6趟家，坐着和爹说话，和爹聊天，端饭，端茶，洗碗，刷锅，绝口不提柿树的事。五伯以为没事了，一颗心也就慢慢落回肚里。心里想，这小子当了乡长，脾气改了不少，不是以前那个牛性子了。

种上小麦，卸了柿子，媳妇从城里回来了。媳妇说，爹，你得到城里住一段，你孙子上了小学，我们两个顾不上照看，你得帮着接送一下。五伯虽有些犹豫，但还是去了，自己的孙子自己不看谁看？

五伯进城了，那棵柿树也和五伯一起移进了城市街心花园。

五伯知道上了儿子的当，可既成事实，也只得叹一口气，说，你这是画圈让爹往里跳，长本事了啊？儿子嘻嘻一笑说，爹，不就一棵柿树嘛，现在都在搞城镇化建设，撤村并镇，要住高楼了。五伯赌气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住这老房子。儿子说，亏你还是老党员呢，这可是上级的指示，是世界趋势，是发展方向。五伯不响了。但五伯提出，你领我去看看那棵柿树，看看我那老伙计安家的地方好不好，活得自不自在。

柿树栽在街心花园正中，被伐去了树头，锯口那里包着塑料布。五伯去时已是春末，工人正给柿树浇水。五伯绕着柿树一连转了三圈，拔掉树根处丛生的杂草，手抚树身，说，这树咋还没发芽呢？要是在我们那儿，柿花都该开了。工人说，前几天园艺师看过了，也纳闷呢，树又没死，可它就是不发芽。

自此，五伯天天跑街心花园，天天去看那棵柿树。突然有一天，五伯发现，那棵柿树被刨出来了，横躺在绿草如茵的地上，根部包着草绳。晚上，五伯缠着儿子，说，要把柿树拉回去，城里人不要它了，我要，我要让柿树回家。儿子说，一棵死树要它有什么用？五伯神色凄惶，说，你别管，给我拉回去吧。

五伯重新把柿树栽回原来的地方，一锨锨封土，踩实，水灌得足足的，然后坐在树下抽烟。足足抽了三根烟，五伯拍着树身的糙皮说，老伙计，争口气，你可一定要活过来啊。

夏天来到湖桥村时，玉米长疯了，田埂上的野草也长疯了，那棵柿树却意外钻出了嫩芽，那芽红红的，一枝，两枝，三枝……转眼间，光秃秃树枝便绿了起来，旺盛得像个大病初愈的小伙子，活过劲来，便是一身精神。五伯把电话要给儿子。五伯说，咱家的柿树活过来了！儿子说，爹，你没事儿吧，人家园艺师都栽不活，你行？五伯说，我说过了，咱家柿树不服城里水土，知道吧。亏你还是当乡长的，咋不知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话呢？

现在，那棵柿树已经抽出两米长的枝条，绿叶茂盛，把阳光染得绿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