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世忠

秋野，翻滚着绿色的波浪。

火红的高粱亭亭玉立，阳光洒下斑斑点点的荫凉。玉米齐腰深，风吹拂着叶子“哗啦哗啦”响。而东边的那块亩把地的红薯秧子却蔫不拉叽的，草也长疯了。地中间蹲着一个女人，乌黑的秀发，衣服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后背上，身后，散落着一小撮一小撮被拔掉的野草。

就是吴晓棠，一点没错！

今年雨水好，秋苗儿旺，野草也疯长，有劳力的人家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就把庄稼活儿干利索了。吴晓棠呢？一个巴掌拍不响，就忙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你看，天晌午了，她还在顶着日头干活，热着了咋办？

树梢连着树根根。刘朝和回到家坐卧不安，脑子里浮现着吴晓棠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的身影，想着，想着，就神差鬼使一般地又来到地里。

和，天恁热，你来地干啥？对门的二婶走亲戚回来路过这里，她高声大嗓地打着招呼。他说：俺玉米地里草慌得不成景，闲过来看看。

中，中。二婶说，俺那孩子是油瓶倒了也不扶！他要是有你的一半，我就烧高香了。

婶儿，你忙，回头咱再说话。刘朝和怕二婶屁股沉，连忙截住话头。

路上静寂无人。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刘朝和的心怦怦跳……

20年前，他出村到公社（乡）的一所初中上学。一天，轮到他在买饭时一掏口袋，发现饭票丢了，咋吃饭呢？给，先用着。在他背后一个女同学马上拿出一斤饭票递给刘朝和。她黑黑的眼珠子，像一汪幽深莫测的潭水，一种飞扬着的美丽在脸上流淌。后来他才知道她叫吴晓棠，还饭票时，她怎么也不肯收。滴水之恩，本当涌泉相报。何况在那饿死人的年代！好多次，刘朝和每想起这件事，心头就涌出无名的感动……

也是缘分。后来，吴晓棠又改嫁到刘朝和所在的张岭村。命苦，掉进蜜罐也不甜。去年腊月，在外打工的男人遭遇车祸，两腿碾成粉碎性骨折，成了残废人。于是，摇耧撒籽，犁犁耙耙，孩子上学的书钱学杂费，修房盖屋，娶儿嫁妇等负担就砸在吴晓棠一个女人身上……

刘朝和装作拔草的样子，磨蹭着，看二婶走远了，才从前面的苹果园里穿过去，走到红薯地里，对吴晓棠说，歇歇吧。

你在哪了？吴晓棠扭过头，见是刘朝和，愣了一下，才停下手中干的活。这几年，日子过得凄惶寒碜，见了老同学总是躲着走，可现在面对面，总不能不吭声，让人家热脸蹭冷屁股。

从洛阳回来，刚下车。刘朝和不想说自己是特意从家里来的。渴吗？

天恁热，会不渴？渴了有啥法？吴晓棠脸色红涨着，额上的汗珠子闪亮，

刘朝和连忙从挎包里拿出一串才买的葡萄，透灵灵的，水盈盈的，玛瑙一样的葡萄，递给吴晓棠。

葡萄酸死了，我不吃。

甜的，不酸，你尝尝。

吴晓棠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就在短短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的目光也仿佛直往自己的衣领里钻，手心似乎被按了一下，顿时有一股细小的电流传过全身，痒酥酥的；野地烤火一面热。人家老同学是有家有口的人，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真是太那个了……吴晓棠的脸热辣辣的，羞得像块大红布。

才摘的葡萄，你怎么不吃？

盛情难却。吴晓棠只好拽了几颗葡萄丢嘴里，说，怪甜！

那甜便也甜在刘朝和的心里。

骄阳肆虐。他的前胸和背后翻腾着热浪，抬头看看天，微笑着说，该走了，别热着了。

明儿有雨，不抓紧，这草就把庄稼给吃了，再干一会儿。

那，我也来干会儿。

外人看见不得劲儿，你走吧……

咱脚正不怕鞋歪，怕啥？刘朝和说了半天，吴晓棠依然执拗着不答应，只好恋恋不舍地走了，到地头又拐回来叮咛说，晓棠，以后有啥难处，只管说。

回到家，妻子秀莲正在洗衣服，见刘朝和黑赤白脸，汗津津的，问你到哪里去了？

到地看看红薯长势啥样，该翻秧不该。

我不是给你说红薯秧子翻过了吗？妻子的目光里跳动着疼爱的火焰，拿一串洗过的葡萄递给刘朝和，吃吧。非要白白去跑一趟，热着了，你自己受罪，可没人替！

知冷知热结发妻。秀莲的话让刘朝和的心头滚过一阵热浪。他尝了一口葡萄，差点给吐了出来。奇怪，自己买时明明尝过的，是甜葡萄，新鲜的，咋就突然变成又酸又涩呢？

如梦初醒。他的心猛然颤抖了一下，痉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