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奔跑的人

王太生

清代李汝珍小说《镜花缘》中，有一段关于古代大风的对白，宝云把奶公叫来问乡下的事情。奶公说：“别无新闻：只有去岁起了一阵大风，把我院内一口井忽然吹到墙外去。”

当一场骀荡大风，吹散暑天的溽热，吹落萧萧树叶时，苏轼站在浩荡大江边，给它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千堆雪。

古代的大风，与何人狭路相遇？“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一个身形潦草的诗人，拄着拐杖站在风中。

我没有见过古代的大风，却可以想象风像游龙一样，在古代城池、房宇间游荡的模样。我所在的城市，是座古城，风从海上来，从城的上空呼啸而过。每年，当大风来临，那些五颜六色的布质店幌在风中招摇，孩子们总是兴奋地在风中奔跑。此刻，家庭主妇无论在忙些什么，都会丢下手中的事情，磕磕绊绊往家跑，急急忙忙收起那些翻飞的、晾在外面的衣被。

风，吹来近处花香和远处的味道，把一地碎叶，抛洒得纷纷扬扬，如乱舞的老庄蝴蝶。稼禾应声倒伏，窗棂间发出呜呜声。

大风原本没有名字，就像乡间的孩子，它们来到这个世上，依次叫小二、小三、小四……以致后来，被赋予了人的脾性。

古代的大风，《浮生六记》记载，“琉人每言大风，必曰台飓。按韩昌黎诗：‘雷霆逼飓’，是与飓同称者为。”

大风也有性别。“男孩子的风”莽撞、任性，来时气势汹汹，蛮劲十足，既发脾气又打滚，带来豪雨如注，顷刻间，淹没了城市和乡村。“女孩子的风”文静，磨磨蹭蹭，期期艾艾。此时，天空中飘着淅淅沥沥的雨点，慢腾腾地，不愿离开。

风中有奔跑的女人与大笑的男人。

在唐代，有一个叫寒山子的诗僧，隐居浙东天台山中，“桦皮为冠，布裘弊履。或长廊唱咏，或村墅歌啸”，这样一个站在风中大笑男人，把诗写在树叶和石头上。有一次，寒山问朋友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

拾得说：“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每一个大风季，风总是把那些树吹得东倒西歪。风没有形状，把它的龙飞凤舞的字迹，非常潦草地写在树枝、叶子上。那种看不见的力量，倒伏匍立，静止成凌乱的头发。我在一棵千年柏面前，看到一棵树，被风不断改变生长形状。

或许，大风会把一棵树吹倒，却不能把一只昆虫吹跑。在风中，昆虫的生存，不需死靠一株大树，而只需合抱一棵小草。只要一棵芨芨草，就足够维系它不至于被大风吹跑。

风中的城市，呈现的不仅仅是狂野，也有它细腻和飘逸的一面。少女的风中长发，吹得纷纷扬扬，风消失在无影无踪的地方。有一次，我站在窗口，看到一对恋人在风中疾跑。想这样的爱情，只会在他们日后的岁月中珍藏。

在某个大风天，我认识的诗人老C，兴奋得像个孩子，他站在风中哇哇大叫。嬉皮的风，把老C的一蓬稀疏的头发掀起，露出光溜溜的头皮，诗人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人生的某一阶段，风和雨曾经来过，待到枝头渐渐平静，一切都回到原来。

有时候，我们是需要一场激荡的腾云大风的，把那些欲望的纸屑、无绪的烦恼随风吹跑。风雨过后，有人清理着，那些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残枝败叶。积水，打着漩儿，流入水道……

风带来什么，又吹走什么？年轻时，我们谁也不知道。风过后，只是捋一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从前的大风和青春一起消散。是否记得，谁和你在风中一起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