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爷

王道清

从小就常听老八爷的故事。

爷爷称他“老八爷”，我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反正村上的人众口一词都唤他“老八爷”，这几乎成了一种“官称”。所以我也称他“老八爷”，其实我应该是他本家的玄玄玄孙了。老八爷聪明绝顶，是村上的第一能人。村子里不管遇到什么大事，何种疑难问题，他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人称他是“和事佬”。

据说老八爷没儿没女，只有老八奶他们老两口过日子。老八爷是个乐天派，终日乐呵呵的，好像不知啥叫人间愁滋味儿。

老八爷年轻时爱唱戏，出来进去戏不离口。有一年遭年成，没有吃的，一天他从外边回到家里，饥肠辘辘走进灶伙房，看锅上冒着蒸气，揭开锅盖，看见锅里照见人影的稀饭，随口唱道：“还是一锅糊涂！”他父亲对他唱戏早有反感，此时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打他一巴掌，这时他仍然唱道“一巴掌打得我疼痛难忍！”唱着一阵风跑出家门，竟然把饥饿忘得一干二净。

村上一位识文断字的人，读过几天孔孟，一天对老八爷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没儿没女，老了咋办？”

老八爷闻听此言，笑了。他说：“要儿女干啥，常言道‘儿是冤家，女是愁，八辈子修个绝户头’，无儿无女倒落个清闲自在。”

那位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又说：“话虽如此，你百年之后，谁给你披麻戴孝送终哩？”

老八爷用他时常“唱路戏”时自编的那段唱词回敬他，拖着腔调朗声唱道：“姑姑子（尼姑）没儿她也过，和尚没儿孝子多。”这戏词也许是当时社会实况的写照。

老八爷对人世间的事情有他自己独到的理解，他常说诸葛亮、刘伯温是算的，咱是心里品磨的。因此，村里人给他送了个雅号叫“品断筋”。意思是说他“品”透了人生，“品”透了一切。

村上有个身世不幸的人，有一天痛苦的心情无法排遣，满脸泪痕地向老八爷诉苦情说：“老八爷，我的命咋这样苦哇，人生的‘三大不幸’我都摊上了，唉，还不如死了好！”

老八爷深情地看着这位后生，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这是‘三大幸’啊。咋说哩——你从小丧父，可以早当家立事；你中年丧妻，可续个二房，再当一次新女婿；儿大不由爹，你晚年丧子，省得日后儿子气你。你看，你这不是‘三大幸’吗？”

听了老八爷这番话，自言不幸者马上破涕为笑了。

老八爷一天天老了，但气色甚好，鹤发童颜，胡须雪白，飘然若神，在一个静静的午后端坐在那张老式圈椅里安详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卒年八十有八。老八爷殡葬那天，全村人因痛失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为他举行了隆重的“村葬”仪式。这正应了他平生爱唱的那句戏词：“姑姑子没儿她也过，和尚没儿孝子多。”真真切切，全村人都成了他的孝子贤孙。全村人为他修了一个高大的坟墓，当墓冢添好土，阴沉沉的天空，突然响起了三声炸雷，三道闪电划破长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众人说，老天爷也为失去这位有德之人伤心落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