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德巷

李培俊

尚德巷隐在郑城深处，隐得很深，沿着一条略显斑驳的水泥路钻进去，七拐八扭老半天，才会到达尚德巷。

尚德巷每年都要产生一位类似精神领袖的人物，产生办法不是流行的投票选举，那样太烦琐，太麻烦，也容易暗箱操作，大家不服气。而是居民按照内心的评判标准，自我认定，大家公认。那么，这个人的一言一行，便成为尚德巷的行为标杆，也是尚德巷的权威人物。他让干什么，居民就干什么，他不让干什么，绝对没人说半句二话。

张二先儿是尚德巷第四任精神领袖，干的时间最长，前前后后有十二三年，这顶精神领袖的桂冠似乎长到了头上。

小巷精神领袖逢每年大年初一换届，人们不约而同走出家门，站在巷口的槐树下，说，今年是谁？大家便明白问话者的意思，七嘴八舌一番之后，有人说，还能是谁，张二先儿呗。于是，大家点头附和：对，张二先儿。

张二先儿是湖桥镇中学的退休老师，不爱说话，自他入住尚德巷，没见他说过多少闲话，路上走个碰面，至多对你笑那么一下。张二先儿的笑很柔软，也很温暖，配以细致的唇线、微微下垂的眉毛，那笑便有了女人般的羞涩和生动。张嫂说，这家伙，年轻时一准是个帅小伙，不知勾了多少小姑娘的魂。李嫂朝张嫂头上抹了一把，打趣道，咋，眼热了，心馋了？找老张去呀。于是，便有一阵呱呱呱的笑声在巷子里飘来荡去。这时，恰好张二先儿从巷口进来，肩上扛一袋米，手里提一壶油，是替刘奶奶家买的。听到笑声，张二先儿驻下脚步，问了一句，笑啥呢？李嫂张嫂的笑声更为响高放肆，说，笑啥呢？笑你，说说，年轻时勾了多少小姑娘？张二先儿面皮一红，一磨身子走了。

尚德巷是个小社会，既然是社会，也就免不了兄弟阋墙、邻里失和、夫妻斗嘴的事。这很正常，锅铲还碰锅沿呢，牙齿还咬嘴唇呢。双方找到张二先儿家里，张二先儿照例不多说话，倒水，让烟，让瓜子。说来也怪，双方在张二先儿沙发上这么一坐，气便不自觉消了几分。两盏茶喝过，两根烟抽完，张二先儿才说话。那话都是简简单单的家常话，平淡如水，可从张二先儿嘴里出来，仿佛施了魔法，很管事。张二先儿说，值得吗？多大个事，为啥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山高水低呢？以后不见面了？

如果双方是男人，相互把拳抱在胸前，摇那么几下，说，对不起了啊。走了。女人喜欢煽情，总爱弄得泪眼花花，把头抱了，在对方身上蹭来蹭去。

日子比树叶还稠，秋天落了，春天又长出来，一年一年更替交错。尚德巷的居民也和树叶一样，走了一茬，又来了一茬。走也好，来也罢，张二先儿在小巷的地位仍是稳如泰山，无人替代得了。

一个不小心，尚德巷竟成了省里文明社区，电视台记者扛来长枪短炮，在小巷拍出一串串连绵不断的白光。这时候，张二先儿早已没了踪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好不容易逮住一回，张二先儿吭哧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把手挡在红得透明的脸上，连声说，别别别拍……

转眼间到了又一个大年初一，大家聚在巷口槐树下，突然沉默不语，憋了大半天，有人终于说，今年咱得换人，小陈吧。小陈是陈东亮家老二，开着家电器商行，每晚都要回到尚德巷来睡，照顾70多岁的老爸。前不久，为了跑业务方便，小陈买了一辆40多万的别克，明光锃亮，黑油油的。那天中午，小陈回家看老爸，把车停在巷子口的马路边上，车门让吴叔的三轮车划了两条深痕。吴叔没职业，买辆三轮拉客，挣个饭钱。当时吴叔脸都吓白了，这么名贵的车，修一下得花多少钱！吴叔傻傻站着一动不敢动。他对小陈说，我赔我赔。小陈也很生气，不过很快，小陈对吴叔摆摆手说，吴叔，你赔不起，走吧。

当然，大家也不是光为这句话就选小陈，是和小伙子的平时为人综合考虑的。当时张二先儿也在场，远远站着，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说，这孩子不赖。又说，看来我该歇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