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宗祧

有些往事很难被尘封，时不时地就会被回忆的波浪翻卷搅动，一触及就扎心地痛。

故乡老宅门外，原是长着一棵黑槐的。它的树干要两个人合围才能抱住，且树冠很大，叶稠而色黑浓，特像一位饱经沧桑、不苟言笑的老人。我儿时许许多多的鬼怪故事都是从老槐树的枝叶间飘散出来的。那年头医学卫生事业很不发达，再加之山村贫穷落后，一到春天闹流行病，老百姓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到老槐树下祈祷求药。老人们甚至虔诚地说，树上住着一个什么大仙儿，很灵验的。其实就是弄点焚香过后的灰烬当药喝。记得我也曾经发烧不止，母亲把我抱到树下，焚香祷告，把香灰用水和了灌到我的嘴里，几经折腾，终于恢复健康。

到了夏天，老槐树上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树下边就成了人们乘凉和聊天的胜地。老人们说，孩子们听，间或有年轻人插入似是而非的阐释和一惊一乍的故弄玄虚，让这里充满了神秘和敬畏。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年春天，老槐树的一枝最粗大的分枝没有发芽，人们一直等到夏天过去，秋天到来，依然如故。恰好这时候村里兴修水利用木材，老槐树就寿终正寝了。

我很伤心，哭得很厉害。母亲安慰我，树死了可以再种，就种棵洋槐吧，洋槐好看，一到春天就开一树银花。可是我不愿意，我认定了，还要种那么大的黑槐。但母亲说，那么大的树，都长了一百多年了，到哪里去找？傻孩子，再大的树都是由小树苗长成的。

说来也奇怪。那年我家种辣椒的破瓦盆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钻出了一颗小苗。很快就长到了一扎多高。慢慢地我分辨出了它的品种——黑槐！于是我就浇水、施肥，天天看它成长。终于，它长到了半人高，眼看小瓦盆里容不下了，我只好把它移栽到了原先老槐树生长的地方，还在它周围围了一圈荆棘，以防牛羊等家畜把它啃吃了。

就在小槐树一天天长大的时候，我离开了家乡到外地求学并参加了工作。每次我回家探亲，总要到槐树下打量一番。我长它也长，30多年过去，小槐树又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记得有一次，是夏秋之交的季节，我和母亲来到树下。树上白中带着淡黄的花蕊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像下了一场花雨，而地上也有了薄薄的一层。踩在上面，突然间就想到了郁达夫对黑槐的描述：“像花而又不是花的那一种落蕊，早晨起来，会铺得满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母亲摘下落在稀疏白发上的一朵花蕊说，过得真快。老槐树不在了，小槐树长大了。人也一样啊，一代一代的。这时候，我也很惊乍，瞪大眼睛端详母亲，娘真的老了！

又是一年秋风萧瑟，我接到了家里打来的电报，急切赶回故乡，母亲已经离开了我们兄弟姊妹。

看着停放在槐树下的灵柩，看着母亲的相片，那熟悉的白发，那深刻的皱纹，那一贯的笑容，温暖而亲切，层层叠叠地包裹着我的心，只觉得周围泛起一圈圈涟漪，涌起一层层波涛，反反复复冲撞着我，打击着我。扑通一声，我跪在了灵前，呼唤我的老槐树，呼唤我的老娘亲……我这个不孝的儿子啊！